本帖最后由 不系归舟 于 2015-11-29 15:21 编辑
三、抽象与审美
有了这样的前提,菲宁格以各种形式因素组合而成的抽象世界,便得以升华到审美的层次。所谓升华,所谓从一端到另一端,都是形象的说法,有比喻性。此比喻要说明的是,单个的、孤立的、局部的修辞格,借助于艺术家的组合之功,而成为通盘的整体的修辞设置,构成了一个艺术世界,并由此而进入审美的层次。具体地说,在菲宁格的绘画世界里,这通盘的修辞设置,是表现主义和立方主义中的抽象语言。
在审美的一端,菲宁格的抽象语言脱离了单纯的形式因素,而成为美感的显现,并具有相当程度的精神性。如果说画家早期的漫画式插图是对现实世界的戏仿和嘲弄,以便表达一种主观态度,那么,当画家从插图转向绘画后,他对客观世界的再现便带上了浓厚的主观色彩,这就是表现主义,与他在德国习画的时代和文化背景直接相关。
菲宁格的早期绘画对客观世界的再现,与德国桥社和青骑士相似,但由于其夸张的漫画倾向,他很快就离开了德国表现主义的用笔用色之法,又由于他对线条和块面的偏好,立方主义形式出现在他的表现主义色彩中。这方面的代表作可用《街头狂欢》(1911)为例,画中的色彩让人联想到青骑士画家弗兰兹·马克的《橙色小马》(1912),但菲宁格却在色彩中强调了线条的作用,他在建筑物的厚重色块的边沿勾画或刻出明显的轮廓线,透露了他最早的立方主义取向。
立方主义是一种视觉的解构和重建,尽管在二十世纪初尚无这样的术语,但立方主义艺术家们却具备了解构和重建的意识,例如勃拉克和毕加索。菲宁格在《信差》(1912)一画中也表现出这种意识,画中的建筑物有倾倒的趋势,却又摇摇不坠,解构与重建同在。立方主义的这种摇而不倒的效果,来自画家对建筑物的变形处理,与过去的漫画插图相关,却也是抽象处理的结果。
但是,菲宁格抽象风景中的物象形体最终还是趋向于消散。《海边》(1913)一画中人与景共存,海边的人物被简约为几个块面的组合,而海浪则完全被简化成平面的叠加,若无画题的提示,几乎联想不到海浪的图像。在这类作品中,立方主义与抽象形式互为目的与手段,二者相辅相成。同样的立方主义手法,也运用于人物画中。菲宁格同年绘制的《耶稣之二》(1913)和稍后的《耶稣之三》(1915)是立方主义与抽象形式相结合的代表,是解构与重建的典范,只不过,这时重建的是抽象形式。在这两幅绘画中,无论背景里的建筑、树木,还是前景的街道或人物的衣饰,已然烟消云散,只留下抽象的色彩块面,而人物的面部也同样简化为块面和线条的组合,具有抽象符号的能指特征。
就修辞手法而言,如果说菲宁格的立方主义抽象绘画倾向于解构背景和衣饰,那么他在肖像画中则倾向于人物的重建,其具体方法是将浑圆立体的面部过渡,处理成菱形钻石般的平面结构,以各平面的角度之别,来构成三维的立体头像。在画家的《自画像》(1915)中,双眼、眉心、鼻翼、人中、嘴唇和两颊的细节描绘,都显示了这种利用各平面之角度的不同而重构肖像的处理方法,是为立方主义的具体运用。
正是具象的解构和消失,给了画家重构的机会。菲宁格的《绿桥之二》(1916)和《黄街之二》(1918),也是立方主义的重构,画中平面几何的形式比较重要。到了二十年代,画家的立方主义不再关注解构和重建,转而关注抽象效果,从表现主义和立方主义的现世,发展到了抽象的超验世界,具有巴洛克音乐之大风格的精神内含,却无其过分华丽的外表。这样来看《教堂》(1922)一画,细节已不存在,唯有大块的平面,揭示了建筑的立方体转化为抽象形式。同样,在《海上的云块之一》(1923)中,天上的云朵就是几块平面叠加,构成空间层次,而每一平面上都有色彩的过渡和明暗的变化。在这类作品中,立方主义的艺术语言作为一种修辞方法,既与抽象形式合二为一,也是向抽象的转化,显示为音乐感,而这一音乐感却又提示着玄学精神。
在蒙特利尔美术馆细读菲宁格,将所读之画放入画家风格发展的语境中,我们可以这样说,画家自二十年代初期绘制的抽象作品,已进入了精神的层面,在视觉效果中借音乐性来暗示审美世界中精神的存在,例如《岛屿》(1923)和《蓝海》(1924)等作品的幽深空间所透露的玄学特性。同样,菲宁格之小镇和人物系列的表现主义色彩,也具备音乐的抽象性。从其建筑绘画的立方主义抽象形式和音乐感,到纯粹的音乐风景,画家借神秘而静谧的氛围,营造了一个抽象的审美世界,最终走向超验的神秘国度,这是其抽象精神之所在。
关于抽象的精神性,要从二十世纪西方艺术史的角度阐述。一个世纪前现代主义的发展主导是形式主义,而形式主义讲究视觉审美。在这一点上,菲宁格的抽象语言与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风景画有所关联,他受到早他一百多年的德国浪漫派风景画大师弗雷德里克(Caspe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的影响。眼下蒙特利尔美术馆的菲宁格大展,策展人是来自纽约惠特尼美术馆的芭芭拉·哈斯凯尔。这位策展人在《世界边缘的菲宁格》一书中,将菲宁格同弗雷德里克相联系,指出二者的审美世界相通[1]。在我看来,这种相通与其说是视觉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在视觉上说,菲宁格所画的海边教堂之类风景,尽管只有抽象的形式,而无实景的再现,但与弗雷德里克的具象风景却同样具有浪漫主义的基本美学,这就是对崇高感的追求,是一种精神追求。浪漫主义的崇高,其精神渊源是英国十八世纪哲学家柏克(Edmund Burke)的论述,他将崇高与美贯通起来,用以说明艺术的基本精神[2]。在弗雷德里克的风景之美中,蕴含着大自然的力量,这力量给人以心理震撼,使人精神升华,达到人与自然相融,由此产生崇高感。因此,在浪漫派风景中,崇高是一种美感,对现代主义的抽象风景来说,崇高同样是一种美感,而且隐约暗示着悲剧精神。
如果说作为菲宁格之修辞语言的抽象形式因其崇高的美感而获得了精神性,那么这并非欧洲早期现代主义的一个偶然现象,而是当时抽象艺术的历史取向,也是二十世纪抽象艺术的审美取向。与菲宁格同时代的俄国抽象画家马列维奇(Kasimir Malevich, 1878-1935),其至上主义抽象绘画的特征就是崇高,至上即崇高。只不过,马列维奇的抽象语言在于诸多平面的并置、交叉和重叠,他以抽象来表述崇高的纯粹性。菲宁格的抽象语言在于各平面之间的前后层次,由此构筑了抽象的空间,使纯粹的崇高感能在这空间里弥漫。二者的共同之处,都在于抽象的崇高精神,而这也呼应了半个世纪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精神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