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尔蒂斯绘画中人物造型的特点
文 /靳其涛
【摘要】巴尔蒂斯是20世纪卓越的具象绘画大师,不仅在画面意境的创造上独树一帜,在人物画造型的处理上也是别具一格,有其独到的艺术魅力。他的人物画造型兼具简(练)、静(止)、(稚)拙、(秩)序以及(神)秘等特点。
关键词:巴尔蒂斯、人物造型、情感
20世纪的西方现代美术,流派多种,形式多样,各种风格此起彼伏,但是不管绘画风格怎样变化,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写实、变形、抽象的手法,还是……都离不开基于表现对象的任务和审美作用。因此,不管是“形神兼备”的具象绘画,还是形式新颖的抽象变形,都有一个“形”的问题,而实际上如果艺术家在画布上致力于客观自然的再现,他就不得不考虑人物造型在视觉审美上的传达。
巴尔蒂斯(Balthus,1908——2001),全名是巴尔萨泽·克洛索夫斯基·德·罗拉伯爵(Comte de Balthazar Klossowski de Rola),是20世纪卓越的具象绘画大师。巴尔蒂斯骨子里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他固守具象,维护传统,拒绝潮流。有意思的是他在漫长的艺术道路上不断锤炼写实技法,却不忠实于写实主义原则,尤其是他的人物画造型极具“现代感”,与其古典主义绘画手法格格不入,甚至大相径庭,这可能就是其作品在写实的表象之外,实现了梦幻与诗情,现实与“非现实”的微妙意境的原因吧!同时,这种人物造型对巴尔蒂斯作品风格的形成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笔者对巴尔蒂斯极具“现代感”的人物造型情有独钟,可以说,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巴尔蒂斯巧妙地保持了平衡,他颇具“现代感”的人物造型可能就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辞海》中造型与艺术有关的义项有:⑴ 造型艺术,用一定的物质材料塑造可视的平面或立体的形象,反映客观世界具体事物的一种艺术。包括绘画、雕塑、建筑艺术、工艺美术等,亦称“美术”、“视觉艺术”或“空间艺术”。18世纪德国莱辛开始使用这一名词;⑵ 造型美,物质产品、艺术作品形体结构的美,原是造型艺术表现力的重要标志,后成为视觉艺术的共同要求。其特征是:形体、形象合乎形式美规律,同物质产品、艺术作品的内容有机结合,并具有新颖性、独创性、多样性。绘画本是造型艺术的一种,联系本文,笔者着重第二方面即巴尔蒂斯的人物造型的探讨。
巴尔蒂斯一生中作品题材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差别仅在于年代的先后,技术的生疏与纯熟,除一部分风景和少量静物外,他大多数作品都是描绘封闭的室内女子的组合以及与动物,大多与猫的关系,室内静态人物画是他作品风格的标识。巴尔蒂斯的人物画,画面单纯,几个人物、家具与动物(猫)组合在一起,运用传统具象手法,强调理性推敲,追求静态效果。他不断锤炼写实技法,却不忠实于写实主义原则,通过几何拙味的人物造型,沉着生涩的色调,突出了画面的神秘感及画家的感伤情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特点在他的作品里日益丰富和深化。笔者把巴尔蒂斯的人物造型特点概括为:简(简练)、静(静止)、拙(稚拙)、序(秩序)以及秘(神秘),下文将逐一展开,作具体分析。
(一) 简(简练)
“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郑板桥的这两句诗,意思大体是说做文章要删刈枝蔓,简练出新。鲁迅先生也曾说过,要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做到言简意赅、要言不繁,反对冗长累赘。古往今来的文学大家,莫不如此,绘画大师巴尔蒂斯的人物造型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巴尔蒂斯的画面大多单纯,只是少数人物、几件家具的组合而已,人物造型以线为主尤为简练。首先,巴尔蒂斯注重了几何形的简化,提炼复杂物象为既简练又各具特点的几何形象。人物塑造多用直线,使用少量几何形体,如圆柱体、长方体及圆锥体等,做到了造型简要而精炼;其次,巴尔蒂斯对复杂物象进行了生动合理的提炼概括。巴尔蒂斯极为注重造型,他通过不断推敲、删繁就简,达到了形简意赅的境界。作品中的人物造型看似单纯,实则充满着微妙多样、耐人寻味的变化,正所谓在平淡的经营中足见大师之匠心独运,简练而不简单,这也正是巴尔蒂斯人物造型的典型风格。下面我们将通过对巴尔蒂斯作品的解读,一同感受大师对人物造型之简练的苦心经营。 在巴尔蒂斯一生占据相当重要位置的室内少女主题中,人物造型大都非常简练。他非常喜欢重复运用这些造型模式,造型手法也日益成熟臻于完善。《美妙的时光》(1944——1945)(图1)描绘一位着短衣裙的少女斜躺在天鹅绒大靠背沙发上,持镜自照,右方有一男子半跪壁炉前,正给熊熊炉火添柴。画面背景中的男子形象简化到仅由少量线条组成的几何轮廓,加以远虚处理退到后面。前景中突出的少女形象亦是纯粹由几何直线构成,少女躯体所用直线之简练恰到好处,造型虽以直线为主,然尔少女人体结构之转折却表达的淋漓尽致,形象而神似,正可谓“增一笔则多,减一笔则少”。对短衣裙的布褶进行了提炼概括,删去琐碎细小的转折变化,只留下经过精心设计的大面的形状。由此可见,巴尔蒂斯在线条的运用上产生了美妙的感觉,线条运用少且精,这与中国简笔人物画颇为相似。同时与许多古代和近代艺术家相比较,巴尔蒂斯在塑造少女形象时不是运用流转曲线的方式,而是刻意强调用线之简练,这是巴尔蒂斯绘画的一个重要标识,与此同时,这也为他的画作带来鲜明的个人特色和现代意味。 巴尔蒂斯晚期的作品,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对于人物造型他更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推敲,往往很长时间才会完成一幅作品。从艺术上来看,这些作品画时虽长,然画面形式却更为单纯,而内在的韵味也更加醇厚。《阅读的卡嘉》(1968——1976)(图2)、《微眠的裸女》(1980)、《画家和模特儿》(1980——1981)(图3)等作品,在进行画面人物处理时,就有着这种造型极为单纯简练的感觉。可见,巴尔蒂斯经过不断锤炼沉淀,达到了删繁就简的境界,正如陈子庄所言“画格越高,其法越简;画格越低,其法越繁。简是高度概括”⑴。
(二) 静(静止)
巴尔蒂斯画中的人物造型,给人的又一感觉是“静止”,无论男女,无论作何姿态,恰似一尊尊凝固的雕像,仿佛时间在此瞬间停止。此前的浪漫主义,尤其是印象主义把绘画从古典主义割裂的静止状态发展到了运动的艺术模式,而巴尔蒂斯却又重新把“静止”请回到绘画,就这一点来说,巴尔蒂斯做得甚至比古典主义更绝对。在他的一些绘画作品中,画面传达出来的形象仿佛永远停留在那里,超越了所有语言的表达能力,看不到“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物运动的瞬间姿态被巴尔蒂斯凝固,好像电影投射机的放映忽然停止,人物动作暂停,这一停滞似至永恒,这是巴尔蒂斯一生的绘画特色:画中景物、人物都在瞬间凝固,在凝固静止的状态里我们看到人物形象背后的寂然。
巴尔蒂斯作品的题材源自古代大师的作品,并把它们转换到现实生活中来。他的绘画讲究静止的造型、精准的轮廓、和谐的色彩以及细致的笔触。巴尔蒂斯的许多人体画和室内画均笼罩着一层淡雅的色调,表现出诸如梦游者的经历,整个画面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意境。少年题材一直是巴尔蒂斯绘画作品重要的主旋律之一,他自始至终地钟情于画中的少女,画中少女们大多处于一种飘浮的状态,且摆着各种特殊的姿势,巴尔蒂斯通过如此的少女形象为我们打开了进入女性内心世界的大门,这正如荷兰画家维米尔一样。巴尔蒂斯曾经说过他的作品是宗教绘画,他把画中的少女描绘成为纯洁无暇的美丽天使,置她们静静地独居一室,等待着,好似某种命运的降临。时间在画里凝固了,人物静止不动,仿佛成了雕像,瞬间和永恒、短暂和持久相互交织在一起,静谧之感油然而生。在《飞蛾》(图4)一画中,巴尔蒂斯画一裸女灯前扑蛾,裸女身材高挑似乎是要捕捉灯前的飞蛾,是轻柔的,亦或是强烈的,还是不经意的,总之是令人匪夷所思,但不管怎样她的动作却是定格在了那一瞬间,这匪夷所思的动作静止的一刹那贯穿了整个画面。
静止的人物形象是巴尔蒂斯作品造型的又一重要标识。巴尔蒂斯的世界仿佛是纯静止的,整幅画面就像一张铺开的神秘而无形的网,静止的人物造型潜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永恒,而它超脱了那无时不在的时间。如此看来,巴尔蒂斯将时间玩弄于笔尖,在作品中完全掌控了时间,完成了一种静态人物造型的高超艺术处理。
(三) 拙(稚拙)
当我们参观博物馆,欣赏原始艺术时, 或者走进乡村欣赏民间艺术,抑或偶然看到邻家小孩的儿童画,在我们脑海中油然而生的往往会是一种粗犷、简练和奇诡的感觉,其中最突出的当属稚拙感。在现代艺术中,米罗借鉴儿童绘画,毕加索吸收民间剪纸,原始的稚拙感成为了某些现代艺术形式美感的重要形态,虽然各自的精神内涵取向不同。稚拙美的产生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也是艺术发展轮回的必然趋势。在艺术发展迅速的今天,早期的写实艺术已经达到非凡的高度,换句话说艺术效果已经表现的相当成熟,现在的艺术家无法超越,或者恰恰相反他们根本就不屑于超越这种写实艺术时,艺术便走向了写实艺术的对立面,从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中开辟新的道路,这是艺术自身“返璞归真”的发展规律,也是艺术史“物极必反”的辩证发展。20世纪初稚拙派画家很少或基本没有接受传统的美术训练,在描绘方法、造型特征﹑画面处理上显得异常笨拙幼稚, 绘画作品中给人以自然天成、天真朴拙的风格特征。同时,巴尔蒂斯从小就对东方文化具有浓厚的兴趣,所绘线条如中国书法尤其是篆书般古拙,这些都促成了其人物造型的稚拙感。
巴尔蒂斯一生多数时间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不喜欢甚至拒绝各种现代艺术,更是从不关心与他同时代的美术趋势。他曾说过他不是一个现代画家,也没有一点当代气息。正如巴尔蒂斯所说,他不受各种现代艺术影响,更不属于哪个现代派别,但有意思的是他的人物画在造型处理上却确实与原始派和中国书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带有强烈的的“拙”味。单从这一点来看,巴尔蒂斯的人物造型较之古典主义更具“现代感”,他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现代画家,非常有现代气息。《三姐妹》系列(图5-9)正是巴尔蒂斯“稚拙”味人物造型的典型代表。我们知道巴尔蒂斯对其人物画形象进行了几何化的提炼概括,在描绘人物的结构时,人物的头型、躯干、四肢,都是用简单的圆形、正方形、长方形组成,线条质朴,人物造型如儿童画般稚拙。此外,巴尔蒂斯线条的运用具有明显的书法性,早期线条大多比较硬朗、清晰,后期线条则多富于变化,更为古拙和粗犷,对比开合也更大,若将巴尔蒂斯早期绘画之线条比作中国书法之楷隶,后期则似大篆。正是这种对造型语言的高度重视与提炼,使他的造型语言更为纯粹,抽象意味更浓,意境也更为深远,人物造型具有一种独特的稚拙美感。加之,巴尔蒂斯人物画的生涩的肌理,沉着的色调和笔法,这些又都突出了人物造型的稚拙感。由此可见,他在描绘处理人物形象时展现出了高度的稚拙性。
巴尔蒂斯之所以画出如此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人物造型,究其原因与他对技艺的反复锤炼是分不开的。同时,巴尔蒂斯那超越自然形态与客观逻辑的人物造型,或许亦是他保持了童年时代涉世未深的好奇与憧憬,梦想探究世界、创造理想、主宰生命之内心感受的真切展现。
(四) 序(秩序)
塞尚有一句名言:“用圆柱体、球体、锥体处理自然,要使一切都处于适当的透视之中,从而使一个物体或平面的每一个边都引向一个中心点。”⑵塞尚意在强调绘画的秩序感。巴尔蒂斯始终把自己看成是传统艺术的维护者,他一直在画面中寻找某种秩序和纪律。在绘画中,他从不背离物象的基本结构和形态,加之在造型上追求静态的效果,强调理性的推敲,并扬弃了古典的金字塔式的构图原则,进而通过对角线的安排和直线结构的造型,终使画面达成一种内在的张力。虽然巴尔蒂斯一直运用传统的具象写实手法,但是那种真实地描模自然表象的效果在巴尔蒂斯的绘画中是看不到的。我们之所以能体会到其绘画中的秩序感,原因就在于他提炼了物象的直线造型,必要时甚至不惜打乱传统的透视关系,总之是把现实的对象按照一定的秩序和结构组织起来,使画面形成一种几何形抽象的趋向而达到秩序感的。
巴尔蒂斯在作出精确的描绘之前,往往会冷静地观察客观事物,经过认真的体验后,再在画面上表达出一种主观且严谨的秩序感。由《少年与鸽子》(图10)一画可以看出,画中人物造型以直线为主,窗子左边线垂直向下,沿盆景主干直到桌面,窗台轮廓近似水平线横贯左右,桌面斜线势通窗帘,几条大直线贯穿整个画面,甚至对窗外飞翔的鸽子的造型进行了规范,唯有窗帘稍显客观,因此整个画面秩序井然。由此可见,他的绘画通过理性的分析最初的感性认识,重视逻辑上的和谐,以求达到画面上的完美秩序。这种秩序甚至严紧到可以量化,加之其人物画造型多采用几何形,因此,巴尔蒂斯的绘画表现出极强的秩序感。
贡布里希说“显然,一幅画和一座雕像越反映自然的外貌,秩序和对称的原则就自然的展现得越少。反之,形状越被秩序化,它复现自然的可能就越少。”⑶他又说“万花筒提供了一种各种成分的有序排列,而大多数摄影快照就不能。在自然主义手段上增强,在秩序上就要减弱。显然,我认为,最大的艺术价值其中就有赖于准确的调解好这些冲突的要求。原始主义在总体上是一种具有奇妙的图案感而牺牲了真实性的严格的对称的艺术,而印象主义在探求视觉真实上走的那么远,似乎完全忽略了秩序的原则。”⑷ 而笔者认为巴尔蒂斯恰到好处地解决了这些冲突,实现了绘画的“最大的艺术价值”。
(五) 秘(神秘)
在现代艺术家中,巴尔蒂斯最为另类。他是一位不属于20世纪的画家,他远离20世纪的思想和时尚,从不关心同时代艺术的发展趋势,时代对他来说失去了现实意义,他好像生活在一个时空断裂层里。巴尔蒂斯用毕生的精力来追求一种超越时代的理想典范,他的绘画就是这一精神思想的物化。巴尔蒂斯的作品既不属于寓言或半寓言的,也不是象征的,他也几乎不直接采用古代题材中的原型,然而主题性绘画却充满诡异的神秘感。他那些富于绝妙造型的人物画作品,在高度精确的几何构图中,简练的人物形象动作有些僵硬,大多没有表情,人们的姿态多少有点不自然甚至不可能,以及画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莫测、令人不安的诡异氛围,让人难以理解,更觉诡异,从而释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
巴尔蒂斯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儿童时代的这种神秘感,他以儿童的视角来观察整个世界,让留在记忆深处的永恒画面重现眼底。我们看到在街景主题1933年版的《街道》(图11)一画中,肩扛板块的木匠,散步的厨师,抱孩子的主妇,彼此孤立永远不会相遇。画中少年正朝我们走来,从裤子口袋里抽出的左手不自然的下垂,右手则夸张地抬到了胸前,整个造型显得踌躇满志,然而睁大的眼睛却空洞无物;一只脚踏在高起的行道石阶上,避让着的与他相向而行的妇女,身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一穿着老式罩衣的小女孩手持连线玩具网球拍,向她的球前倾的动作有些僵硬,脸上也没有半点儿童的天真可爱;画面左边的两个年轻人纠缠在一起,身体姿势热烈,毫不避讳他人的在场,他们低垂的目光是陶醉还是别的暗示我们不得而知。时间在此凝寂,这些人如梦游般地出现在大街上。他们做出奇怪的手势,带着古怪的表情,母亲把孩子抱在最不可能的位置,孩子长着成年人的身体。画中人物形象在孤独的茫然前行中,眼神内敛,各有所思。巴尔蒂斯所绘人物状态若非与人互相拉扯或者迎面相撞,引起冲突,就是自我封闭与世隔绝。场景诡异令人猜疑,简直就是一场恶梦。这些因素都给画面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意境。巴尔蒂斯后期的作品如《梦》系列(图12-13)、《金色的果子》(图14)以及《猫照镜》系列(图19-21)都传达出这种神秘感。
此外,巴尔蒂斯自20世纪60年代左右起,常运用酪素粉彩画材料进行作品创作,这种媒介使他的作品获得了独特而又奇妙的朦胧效果,更增加了画面的神秘感。
由此可见,巴尔蒂斯创造出了既符合形式美又具特点的好的“格式塔”,其人物造型兼具简、静、拙、序及秘等特点,具有强烈的“现代感”。他坚持写实技法,却不忠实于写实主义原则,笔者以为这种“现代感”造型与其古典主义手法看似矛盾,然则巴尔蒂斯之绘画在现实中能实现“非现实”的神秘意境。究其原因,就在于二者的有机结合,巴尔蒂斯的绘画也因此成为兼具“现代感”造型与“古典味”手法的和谐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