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述说的莫兰迪
凡子 2012-6-21
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一个艺术家,像意大利艺术家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这样,简单到不可述说,但又复杂到难以述说。
莫兰迪的生活是很简单的,几乎没有故事,一天一天又一天,只是坐在画布前调色,画画。
他的画面也很简单,一幅一幅又一幅,画的都是眼前的静物,瓶子和罐子,杯子或壶。眼光要是看远一点,从窗外望出去,那么就再画几幅远处的房子。
激荡人心的人世变故,刻骨铭心的爱情,强烈的心理冲突与情绪,没在他生活中发生过,也没在他画面上出现过。
他的人生的日子,每天如太阳要从地球的东边升起一样,如河水由高处向低处流淌一样,没有出奇的色彩与声响,安静,顺应规律。
莫兰迪出生在意大利的古城博洛尼亚。这个小城如西欧大多数的小城一样,美丽得令人心醉,有它小小的完整的五脏六腑,竟然也有像模像样的美术学院。
这样,爱好美术的17岁少年莫兰迪就不用跑去远处求学了,直接入读家门口的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就是。
他在美术学院修习的是油画,读完美院后就做了一名小学美术教员,一教教了15年。
15年之后他直接返回他读书的美院当了教授,一教26年,教到教不动为止。
从小学教员到大学教授,这种奇异的跨越,我想是他的绘画实在杰出,让人们不得不敬重他、启用他的缘故。
因为这种奇异的事情在中国向来不成立──哦,在民国的时候成立过,蔡元培就曾经聘请没有文凭的梁漱溟为北大哲学系讲师──所以我要感叹下。
有美院的职务作保证,莫兰迪生活安定,内心安详,可以深深地沉入到他的绘画领域中去。
一个人要深深地沉浸于他所热爱的某件事情,没有外围环境的成全,真是不行的。
有了好的外围环境,莫兰迪画得很安详。
中国人常认为人要挪一挪才“活”,一旦身旁其他的人在挪动而自己未动,心中难免要生出一丝惶恐。
但其实这样的惶恐,往往产生于文明积累不够、发展不成熟的国家。贫瘠的土地,总让人生出“其它地方或许更好”的向往。
莫兰迪不向往除博洛尼亚之外的任何地方,他好静,像一粒种子落到土壤里,就在方寸之地上朝天空伸长。
事实上,他一生除了有限的几次国内旅行和一次去瑞士看塞尚的展览外,基本上算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就呆在博洛尼亚教他的书,画他的画。
即使是当时致力于艺术的人大多蜂拥涌向艺术之都巴黎,去寻求发展,开拓眼界,他原是可以一抬腿就跨出去的,但也没有参与进这股热潮中,仍然只是在他的工作室里,画他那些与任何潮流都没有关系的图画。
我想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脉络的人,读到这里都要为莫兰迪捏一把汗。一个画家,不打开窗子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揣摩一下其它艺术流派,自己的艺术要往何处走,心里真的那么明白吗。
早些年的莫兰迪确实也不是很明白的,他特别钟爱塞尚,20多岁时画出的作品里透着塞尚的影子。之后他也向其他艺术家与其他流派学习过,但很快地,他有了自己的绘画语言与绘画思想,余生都走在画静物的道路上。
他喜欢静物,认为那里面蕴含的意义远远超越看上去的简单,而且它们也不见得就是我们认为的那种“具象”的物品。
这就是他在哲学层面上的思考了。他认为世界呈现的样子,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其实是陌生的;不是具象的,反而是非常抽象的。
空间、体积、色块、光线,真的就是我们所见到的样子吗?稍微挪动一下自己站立的位置,或眼睛半睁半闭一下,或歪一下头颅,世界的大小与高低就已经全部改变。
他就要是画出我们熟悉万分的事物背后,那个一切皆陌生、却又美得令人窒息的世界的样子。
莫兰迪活了76年的一生,差不多有50年在画画。
这50年间画的东西,一眼望上去颇让人觉得过于简单,无非瓶子罐子,杯子盘子。
但要真见了莫兰迪一幅幅的瓶瓶罐罐,人会在瞬间失去知觉,血液凝结,思维空空荡荡,如死去一般。
怎么可能?一个人仅仅画的是静物,但画出的其实是最抽象的精神世界,是广袤的宇宙,是人最难抵达的思维的神秘疆域。
怎么可能?我们司空见惯的人间色彩,其实是神的轻声低语与呢喃,是天籁之声,在对人作着最温柔的安抚,最理性的开导。
它又绝对是美的,浅浅的色调,被弱化的笔触,却美得这么深刻,这么清晰,这么震撼人的神经。
无论是冷色或是暖色,鲜艳永远只是画的底色,之后,浅灰、淡白的颜色一层层覆盖上去,直至画面变得极度柔和,变成诗,变成美妙的和声,绕梁不绝。
直至感染得人眼眶湿润。
莫兰迪与其他在艺术上穷尽激情、不问个人生死的艺术家不同,他的一生过得很宁静,很静默,画室空旷,生活简单,没有大起大落的人间悲喜事,也没有多余的人打扰过他。
他的家族似乎有不结婚的传统,他自己,他的三个姐妹,都是终身未娶未嫁。至亲的一家人,和谐地共同居住在一套公寓楼里,过着他们的淡泊日子。
我想,一个人要过得非常舒展,画面上才可能有莫兰迪这样平和的自由意志,既没反对过什么,也没歌颂过什么;没有对于时间的焦虑,也没有对于人世的厌倦。艺术上风起云涌的种种流派或主义,他也是完全放下了的。
一点不刻意,顺从自然,听命于内心的律动,画出神要他画的东西。
莫兰迪在生命的晚年已经名誉满怀了,他的画的纯净度与纯粹度,把许多满世界跑着去寻找艺术真谛的人吓坏了。原来有些东西,站在原地就可得的,而人们偏偏最不信这个。
因为这样,没有追随过世界的莫兰迪,世界掉头来追随他。
但莫兰迪并不因为世界对他的灼热而改变自己,他仍然只是画画,在画室里诚挚地画着他一幅又一幅的瓶瓶罐罐。
要把这个看得见却其实最难描摹的抽象世界,照他的理解,画出来给我们观看、体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