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甫帖》藏印真伪辨析 康耀仁
古书画的鉴定,印鉴历来是判断其真伪和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功甫帖》争论中,单国霖、钟银兰、凌利中三位上博研究员分别撰文,对其中名头较大的藏印持怀疑甚至否认态度。笔者从事篆刻创作多年,并循此道,不断解惑印鉴的异同,并结合款式重构了沈周作品的真伪系统,因此,不揣举凡沈周印鉴,用以辨析三位研究员在《功甫帖》藏印的观点。
沈周的用印时间最长的,当数藏于台北故宫的《题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启南”朱文印,此印使用年限约在50岁至67岁,从图1可知,此印经历三个阶段的变化,第一阶段为52岁以前,其形制规整,线条清丽,虽略有残边,但印迹之间基本相近;第二阶段在62岁左右,因四边受损,线条变粗,其印迹之间略有差异;第三阶段在64岁后,或印面磨损严重,与之前比较,印迹可谓面目全非,此印曾两次钤于辽博所藏《千人石夜游图卷》,虽属同印,但差异显现(图2)。可见这一阶段相似度很低。如果不具备相关知识,必定有人生疑,沈周在此作使用了两印。
图1、自左至右:约50岁,《马嵬八景》,私藏。50岁,《题林僕手札》,台北故宫藏。52岁,《送吴宽行图卷》,私藏。62岁,《题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台北故宫藏。64岁,《跋陆游自书诗卷》,辽博藏。67岁,《千人石夜游图卷》,辽博藏
图2、《千人石夜游图卷》一印两迹,但差异较大,左边下部边线,一残一存,右上角一方一园
晚年同期印迹都如此差异,若单独比对原始印迹,则差异更大,甚至很难判断其同属一印。其变化主因当是风格从规整转向古拙,因此,笔者以为印风是产生印迹异同的关键:
印面平整、篆文规矩,外因难于改变其状,其印迹之间相似度较高,较易判断。
印面磨损(不管是自然形成还是人工为之),导致线条残破不平,容易受外因影响,因此印迹之间差异较大,判断也较难(图3)。
上述外因包括:1印泥的厚薄、干湿;2钤印时力度的均衡、大小;3钤印时垫纸的软硬、厚薄;4印面留存残泥的程度;5印章的磨损残缺程度;6另外,完成印迹后,绢丝或纸纤维是否拉扯。
图3-1、一印两迹,左50岁规整,相似度较高,右67岁磨损,相似度较低。但两印因时间变化差异更大
图3-2、“启南”50岁与67岁虽然风格变异,但核心结构不变
识者之所以能够认可印风因某种外因带来的种种差异,除了掌握经年渐变的信息,更在依赖印文不变的形态架构。这犹如一个人的容貌,从青年走向老年,虽容貌稍异,但基本结构如旧,知者仍然可辨。
从直观判断,“安仪周家珍藏”印风规整,显然属于第一类,其规整程度远甚于“启南”印的第一阶段,只要稍具简单常识,辨认并非难事。传世诸多名作,如苏轼《行书洞庭中山二赋》、蔡襄《扈从贴》和《山堂帖》均钤有此印。通过比对,可知数印之间几无二样(图4)。可惜的是,钟、凌二人却断为伪印,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图4、“安仪周家珍藏”比对。自左至右:苏轼《洞庭中山二赋》、蔡襄《扈从贴》、蔡襄《山堂帖》、苏轼《功甫帖》
此印的断真有三层意义:首先,《功甫帖》经安岐收藏,《墨缘汇观》所著也即此作。其次,既然此作曾经安岐递藏,钟、凌所谓“钩摹自《安素轩石刻》之拓本”的臆断便不攻自破,安岐不可能预先提早一百多年钩摹所谓的拓本。再者,其《墨缘汇观》所载“前后半钤四印”,自然早于安岐,钟、凌有关四印伪造也无须花费文字辩驳。从现状看,“半钤四印”多为骑缝章,其留白也遭钟、凌所质疑,其实稍加留意,骑缝章留白的印例在历代名作比比皆是,个中原因吴斌已有详叙,本文不再复述。
《功甫帖》有翁方纲的三个题跋和“翁方纲”、“宝苏室”等印,均为三位专家否定。翁跋可与其在李唐《采薇图》的后跋相比较,书法部分非本文讨论的重点,暂不在此展开。另外,翁印整组出现,正常的鉴定逻辑,印鉴若真,其书必真。
相对于安岐和项墨林的藏印,翁氏的两方白文印接近第二类,辨认稍有难度,正因为如此,单先生质疑:“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上同文印相较,细处都有差异。”但笔者反复比对,虽说线条略有粗细,却看不出这个差异改变其核心的结构。究其原因,或是印泥的厚薄不匀和用力的不均所致,即笔者所归纳的外因之第1和第2的作用(图5)。凑巧的是,“宝苏室”也分别钤印在《功甫帖》的本作和题跋两处,但其差异度却远远高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的范本,笔者特地附上比对图,并请问上博三位专家,难道作伪者没事找事伪造了两方印鉴(图6)?
图5 翁氏两印比对《印鉴款识》,虽各自略有差异,但均合“度”
图6 同时钤印于《功甫帖》的“宝苏室”差异更大
翁方纲的后跋,有三方项墨林藏印,三位专家一致否定,单文言“经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第82号、80号、108号相较,都有细微差别。”
项墨林的藏印较多,印风也多样,工整与写意几乎具备。现存的重要书画,大多经其递藏,因而可资参照之印不少。项氏常在同一件作品,钤印不同颜色、不同质量的印泥。在项墨林的那个时代,所用印泥为水印泥,其容易晕化的特质,决定了上述的任何外因,都将导致同一印鉴的局部线条的差异。
《功甫帖》的三方项印,均为水印泥钤印。以“檇李项氏士家宝玩”为例,其较粗的笔画,依稀可见中间透亮、两侧重色的明代水印泥特质。笔者特地找出黄山谷《惟清道人帖》、米芾《苕溪帖》和《寒光帖》、朱胜非《杜门帖》等公认名作的六方项氏真印进行比对,这六印不但与《功甫帖》之项印“有细微差别”,就是六印之间也“都有细微差别”。这些差异,无外乎同样的局部,或粗细不同,或断连有异,所幸的是,均没有超出固有核心结构的“度”(图7),说明都是上述的外因造成。如果单先生连“细微差别”的“度”都无法包容,那么上述举凡的六方项印就实在找不出真印了。
图7 “檇李项氏士家宝玩”比对。自左至右,朱胜非《杜门帖》、米芾《衰老贴》、米芾《寒光帖》、苏轼《功甫帖》、蒋之奇《北客帖》、黄山谷《惟清道人帖》、米芾《苕溪帖》
有个现象值得注意,三方项印并非钤于本作,而钤于隔水右侧的翁方纲题跋上,这显然不合常理,难怪钟文质疑:“按照项氏的收藏习惯,不可能不在墨迹本本幅钤印。”但是,正如作者所言,安岐的《墨缘汇观》并没有记录项墨林的印鉴,单文也表示:“若有项氏藏印,即使在另纸上,安岐也不会漏记。”三位专家虽然不能理解,但从侧面说明了项墨林确实没有收藏此作。
未经项氏收藏,后跋却有项氏真印,这个矛盾让三位专家很困惑。大概源于此,干脆否定项氏藏印,但是三位专家忘了本作与后跋之间有个隔水,正是这个隔水,化解了这个僵局。
翻阅项氏收藏的诸多手卷之作,如黄山谷《砥柱铭》、苏轼《赤壁赋》等,后跋钤印处还有空白余地,这些余纸,即便被裁切,也不会影响作品的完整性,而杨维桢的《竹西草堂记》的余纸除了项印,还有明清诸印(图8)。因此,合理的解释是,翁氏有意裁切含有项氏真印的某作余纸,加以题跋,而这样的题跋料非孤例。
翁氏当时的动机,现已无法探究,但在二百多年后,引起有关专家的困惑,想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图8-1 黄山谷《砥柱铭》后跋两个空白地钤有项氏真印
图8-2 苏轼《赤壁赋》、杨维桢《竹西草堂记》后跋空白地钤有项氏真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