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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益之事与有涯之生:晚明都市文化中张泰阶的古物玩好观 文/洪再新

无益之事与有涯之生:晚明都市文化中张泰阶的古物玩好观

无益之事与有涯之生:晚明都市文化中张泰阶的古物玩好观 2017年12月29日 09:12:05    作者:文/洪再新 译/张真   来源:《美术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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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人的环境》(Literati Environment)一文中,屈志仁(James Watt)概述了中国16世纪末17世纪初文人生活中充沛的创造力[1]。这种创造力可以说是利弊参半。其长处是使自由的思想在快速发展的商业化氛围中,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呈现传布,发前人之所未发;其弊端是让随意粗疏的学术研究风气滋生蔓延,包括剽窃、作伪等行径。博古学人无需恪守某种学术标准,因为古物学通常只是个人玩好、无关宏旨,在此情形下,晚明博古学中的意义,该做怎样的解读?同时,这个晚明社会中由此而生发的令人惊异的悖论,又当如何看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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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 张泰阶 《宝绘录》(崇祯本)序书影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关于这一悖论,可以通过考察张泰阶(1588?-?)这位松江(今上海)的“畸人”、官僚、作伪者和博古学者,从历史角度来展开。张泰阶在《宝绘录》这部旷古空前的字画作伪书中(图1)[3],特别强调了他和陈继儒(1558-1639)等好古之人的生活方式。从18世纪到21世纪,《宝绘录》一直给人负面的印象,成了画商奸诈狡猾、贪得无厌的化身[4]。今天,通过综合考察张泰阶在清代被禁毁的诗集《北征小草》[5],我们可以勾画出一个“古画系统作伪之父”较为客观的形象。据此,张泰阶一生中鲜为人知却十分重要的三个基本阶段,将从晚明随意粗疏的博古活动中得以重现。
  一
  从宋元以来到20世纪,张泰阶及其松江同里的博古研究活动,可以视为约瑟夫·阿尔索普(Joseph Alsop, 1910-1989)所说的“稀有艺术传统”(rare art tradition),即由收藏传递所体现的艺术社会史[6]。晚明的松江,以其兴盛的经济和文化发展,跻身江南重要市镇之列。在1630年编著的《崇祯松江府志》中,陈继儒曾对这一地区经济、教育的显著成就大为赞扬。志书引用赵孟頫(1254-1322)的文章,热情称道——“昔之海隅,商贾百货之区,礼殿儒宫,岩岩翼翼,粲然不异邹鲁。”[7]赵孟頫似乎已经预见到松江在元末明初即将迎来博古学的繁荣发展。移居松江的陶宗仪(活跃于1360-1368)、生于松江的曹昭都是该领域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相关著作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允为上乘,同时也让松江地方文化在文人圈中声名鹊起。他们的影响甚至在20世纪的各类博古学著作中仍经久不衰[8]。例如,1388年曹昭编著的《格古要论》仍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博古指南的权威之作(图2)[9]。因此,当晚明社会对古物及相关博古知识的需求迅速增长时,《格古要论》在五十年内被多次重印和摘编。同样情况的还有陈继儒于1606年编著的丛书《宝颜堂秘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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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 [明]曹昭 大维德爵士1971年英译本《格古要论》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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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 [明]张琦画像,项圣谟补景《尚友图》(左起二人为董其昌、陈继儒) 绢本设色 38.1×25.5cm 1652年 上海博物馆藏
  从15世纪开始,苏州成为中国的艺术、文化中心,同时也成为艺术赝品的重要发源地。苏州和松江相距大约65公里,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松江文人画家为其卓越的艺术鉴赏力和创作力感到自豪,意在与苏州一争高下。董其昌(1555-1636)和他的松江同里提出“绘画南北宗说”时,博古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一文化竞赛的重要内容。此时,对吴门(苏州)画派的大部分摘指集中在苏州收藏家身上。董其昌指出:“吴中自陆叔平后,画道衰落,亦为好事家多收赝本,缪种流传。”[11]与此相反,他高度推崇并不断赞扬首倡“妮古”观点的陈继儒(图3)[12],认为陈继儒展现出新颖的文人风格和敏锐的博古旨趣,而不“落吴下画师甜俗魔境”[13]。有趣的是,苏州正是张泰阶博古研究活动第三个阶段的居所,在那里,张泰阶见证了吴门画派的进一步衰败。若想要全面认识他博古生涯第三个阶段的情况,让我们先从此前两个阶段的活动谈起。
  二
  张泰阶是陈继儒的晚辈,约在1588年出生于官宦之家[14]。《崇祯松江府志》里记载了张泰阶曾祖张鹗翼(1528-?)、祖父张秉介和他本人的生平情况。张鹗翼中1541年进士。张泰阶中1619年进士,官阶较曾祖低二品[15]。如柯律格(Craig Clunas)所说:“在社会身份上他与士绅阶层的(字画)买家是平等的。由于品味和鉴赏受社会特权的制约,张泰阶的成就和名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16]这样的描述十分允当。除了先人的声名远扬[17],张氏家族同时经营一家名为“伊蔚堂”的刻书铺,重刊古籍[18]。他们从事刻书活动可能是出于学术或商业目的,或两者兼而有之。此外,张鹗翼还与吴门书画家交往过从,其中包括文徵明(1470-1559)和王宠(1494-1533)。比如,1557年张鹗翼曾作《川沙城记》,由书法名家文徵明手书上碑[19]。同时,按陈继儒的说法,张鹗翼与王宠同为诗社社友,审美趣味相投[20]。
  现在尚无确切信息可以帮助重现张氏家族的艺术收藏情况,但张泰阶在《宝绘录》自序中暗示了家学传统——“余为童时,酷嗜此道,稍能别识一二。”“此道”包括张泰阶学书法时的碑刻拓片和名家法书拓片[21]。除却《宝绘录》中的不实之词,我们依然可以推断出张泰阶在开始他的学术探索时,“此道”是如何让他感到惊奇的。
  此外,张泰阶以其早慧饱受乡里赞誉,尤以诗作传承家学。约从八九岁到青少年时期,由于患有严重的头痛病,张泰阶在幽室中以道家方式斋戒、打坐[22]。在养病期间,使他有机会接触先人的丰富藏书。大量的史籍、小说、诗文、类书,激发了他的求知欲,增进了诗歌创作的能力[23]。他在《琵琶赋》序中写到:“余历审音乐,独琵琶不始于邃古,而其义亦罕见于书。至汉魏始并用之。而历代才士,亦竞为之赋。……皆稽古者所殚述,而今可得而略矣。余非敢妄侧古人,然朱弦之雅器,中古之遗美,不可阙也。遂采其制度,翫其音声而作斯赋。”[24]在《琵琶赋》标题下,有“十三岁作”的题记[25]。张泰阶的诗才为他接触真赝杂陈的古字画并沉迷其中奠定了文学基础[26]。
  除了《宝绘录》中一段伪托董其昌的跋文,我们不知道张家与董其昌还有怎样的联系[27]。董其昌是陈继儒的至友,而张泰阶也与陈继儒有终生的交往,这三人同属于松江的士绅阶层。张泰阶曾在佘山有一处房产,陈继儒也于此隐居。《佘山旧斋》一诗中,张泰阶对佘山景观欣赏有加[28]。身为邻居,陈继儒也暗示两人相知已久[29]。同理,张泰阶肯定了解陈继儒闻名遐迩的古物研究,也不会不熟悉其博古学名篇《妮古录》[30]。
  比较陈继儒博古学著作中显示的广泛兴趣,张泰阶将注意力集中在青铜、玉石、乐器等古物及古代字画。他在《宝绘录》的序文开篇写道:“从来博古家如彝鼎珍异诸物,皆可按质而索,揣象而得也。惟法书名画,疑似相若。历代名碑,源流难究,虽具眼者,不免鱼目之混,盖难言之矣。”这一更为专门的兴趣要求收藏家具备敏锐的审美直觉力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张泰阶对其诗才颇为自信,以此来周全诗歌创作与博古研究之间的关系。与陈继儒遁世隐居的处士身份相反,张泰阶在风云动荡的中国北方出仕为官,不断经历严峻的时事变化。
  晚明长城以北的满洲势力正在不断扩张,日益激化的政治、军事冲突成为张泰阶博古研究活动第二阶段的常态,不同于其曾祖相对平稳的仕途经历[31]。
  张泰阶于1619年供职朝廷。起先,他在北京任刑部主事,稍后转至山西为潞安(今长治)知府,1630年卸任。在此期间,他诗中经常提及在北京和山西一带所经历的恐惧状况。即使回南方休假[32],满洲人逼近与入侵中原的威胁也令他焦虑不安。他1630年所作《朱夏赋》序文中写道:“己巳首冬,余从上党东还。曾未逾月,而奴虏阑入,即全晋亦有震邻之惧焉。余方栖迁闾里。历春及夏,虽目击时事,忠愤莫抒。而兀坐空斋,较多暇日。其殆以不材而得全者耶?抚景忧时,百感交集。”[33]每当想到北方严峻的战争形势时,张泰阶总是内疚自责,有负朝廷[34]。正如《北征小草》的书名所示,“北征”明确传达了他为大明王朝效力的忠心。显而易见,1644年清朝建立后,这等激进的言论不可能为新朝容忍,《北征小草》也自然被纳入禁毁书之列[35]。
  身为知府,张泰阶想要扭转国内政治情形的能力微乎其微。据《乾隆潞安府志》记载,张泰阶为人正直,不肯谄媚路过上党的京中当权宦官[36]。但晚明政权腐败已极,“阉党”势力无所不在,张泰阶唯以沉默的方式对抗之。他曾作诗回顾自己的仕途,叹息回天无力:“少时慷慨有大志,中年百折多数奇。因此一生竟潦倒,东隅不遂悲崦嵫。”[37]大约在1627年,张泰阶变得更加无望——“岁月会有尽,四十嗟无成”,唏嘘自己一事无成,徒生华发[38]。
  张泰阶渴望践行儒家的理想,但又必须从困顿的仕途中摆脱出来。事实上,正是晚明文人圈中盛行的好古风气,让他开始变得豁达起来,从容面对社会现实。随意粗疏、无关宏旨的博古兴趣也让他在短暂的人生中获得些许慰藉。松江同里董其昌曾在明末任高官,却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艺术和学术研究中[39]。张泰阶发现,躲避在博古研究活动中,就能与董其昌相仿。尽管此时社会局势已超出张泰阶的预料,但他总是想起早年所受的鉴赏训练,并通过作诗的天赋和对古字画的嗜好让内心保持平衡。《北征小草》中与此相关的诗篇是衡量他在北方从事博古活动意义的可靠资料。当张泰阶计划编著一部不可能完成的金石著录,并着手古画系统作伪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断增强的博古嗜好,同时具有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影响。
  从积极的一面看,张泰阶从各个历史景点中采集晋唐时期古碑石刻上的艺术作品来理解书法。《石经山行》一诗中,他在开头先表达出遗憾之情:“初年酷嗜欧虞迹,搜索从来无一字。”而他在其诗序中写道:“壬戌秋日,余以采石之役,屡经房山县,见有唐龙朔中高僧募刻藏经石板,七洞皆满。书法大类欧虞。至于碑记峙立,匝绕山阿,又皆仿佛右军,非五季赵宋诸人所及也。欣赏之次,作此以纪胜焉。”[40]
  在这次值得纪念的古物考察中,张泰阶表现出对这些石刻的酷爱。他在诗中发挥道:
  扪壁轻濡泉溜湿,探崖侧裂苔痕班。
  沿陂碑碣尤奇古,雨蚀风侵半欲腐。
  原非鸟迹与籀书,历历真行还可数。……
  山僧蚩芚未解事,大贝连城等闲弃。
  祇知舁石支阶墀,不省前朝是碑记。
  关西古刻久已湮,一简两简称家珍。
  何独燕山反充栋,法书贝梵留贞珉。
  我来鉴石青山趾,跋涉弥年时憩此。……
  何时收入青缃囊,授与曾玄媲文玭。
  在北京郊外看到的房山石经均由无名氏仿初唐大家所写,并不为僧人所重。然而,当他转任山西时所见的碑石作品则多出自名家之手。晋祠有唐太宗李世民(597-649,627-649在位)撰写、手书的《晋祠铭》御碑。李氏酷嗜王羲之,并将天下传世王书归于己有。张泰阶途经太原,曾多次前往晋祠瞻仰李世民的真迹[41]。审视张泰阶对房山石经及唐太宗《晋祠铭》的研究,可以注意到他越来越专注于初唐法书的搜集,也体现出他对王羲之行草书风的推崇和欣赏[42]。比较晋唐时期不同的书法作品,加深了对这些极具表现力的名迹的理解。他根据个人的收藏和认识,在诗篇中重新思考这一时期的书法史[43]。
  在诗篇中,张泰阶还叙述了如何在各次外出途中得到的古碑拓片。在慕名前往五岳祠时,他晋谒了北宋的元丰碑庙,并让仆人在那里摹搨碑文[44]。在去鹿泉的路上,张泰阶又派两名仆从到本愿寺摹搨古碑。其时遭遇大雪,张泰阶记下了过程的艰辛:“仆夫肤欲裂,史籀迹犹传。”[45]像这样的田野考察给古物学的研究趟出了一条新路,不仅与在书斋里的博古学者不同,也与前人对六朝书帖的偏爱迥异。换言之,11世纪宋代的博古学人最先开始进行实地考证,将学术研究的兴趣由帖学转向碑学,而张泰阶则延续了这一趋势。
  了解到张泰阶以上的博古活动后,现在可以分析下他写在《宝绘录》序中的内容:“(余)以后承乏上党。兹地在汉唐时逼近畿辅,长碑短碣,在在有之,而关中尤称渊薮。计所褒集,无虑数千卷。……意欲编次成帙,号《金石录》。拟先分儒、释、道三宗,而后为碑记、为墓铭、为诗文、为题识各若干卷,次第列之。其中欲以唐文宗所刻十三经为儒,以燕山所刊石经为释。”显然,尽管张泰阶抄袭了赵明诚(1081-1129)、李清照(1084-1155?)夫妇金石研究著录的书名,但这的确是雄心勃勃的计划。李清照遭遇了北宋覆亡的变故,并随朝廷南迁,困苦不堪。张泰阶与其处境相类,希望效仿前人以寻求安慰,逃避现实。但最后却不得不放弃了这一庞大的设想:“而此经向秘,石洞不便摹搨,非费数千金历十年不可。余将老矣,姑且置之。”[46]
  事实上,张泰阶计划重新分类编著的《金石录》,比现代书法家、学者熊秉明(1922-2002)提出的中国书法系统理论,要早数百年[47]。在中国学术史上,张泰阶虽然涉嫌抄袭、作伪等问题,但他实践了晚明博古研究的新方法。其积极的影响,体现在他对古画风格发展的敏锐把握。现代学者已经意识到张泰阶对中国绘画史评价的价值,尤其推崇他对元人援书入画艺术成就的关注[48]。
  就像一个硬币有两面,张泰阶的消极影响同样明显。出任潞安知府时,张泰阶自我感觉极好,自认为是鉴赏唐宋书画的行家。利用官位和权势,他给人以擅长鉴赏的假象。在《宝绘录》中,张泰阶自诩深谙赵佶(1082-1135)的艺术收藏之道,并煞有介事地给出其说法。在给伪托王维(669-759)绘作题跋时,他这样摆谱:“盖道君初为潞州军节度。余在彼中,见其遗墨甚多。”[49]这样一来,张泰阶与赵佶之间的文化关联似乎就建立起来。首先,他们虽非同时代人,但却同处一个文化地理环境之中。赵佶在登基成为徽宗皇帝(1100-1125在位)之前,曾于1098年至1100年间担任昭德军节度史[50]。赵佶在北宋都城汴梁西北部驻留时,潞安是这一带的中心区域,也保留有徽宗的遗物。其次,他们的审美趣味有相似之处。赵佶是一个艺术家、收藏家、鉴赏家,更重要的是,他成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对张泰阶而言,建立这层文化关联的意义重大,远甚张氏家族与王宠以及明代私家字画收藏的关联。就这样,张泰阶觉得靠着对徽宗作品及其藏品的间接接触,便可获得艺术鉴赏的真知灼见。通过吹嘘自己,他忽悠和误导了他人。
  张泰阶对徽宗的遗物充满想象力,可以说极具“创造性”。在《宝绘录》中,他幻想自己收藏了晋唐时期的绘画作品,显然这让他感到与前代历史拉近了距离。正因为有此想法,张泰阶从北方卸任后,更加痴迷于收藏“历史悠久”的古画作品。在《宝绘录》跋文中,张泰阶“有意”通过徽宗的鉴赏题识来辨别皇家收藏与私人收藏,同时也区分出宋代以前的绘画。宋徽宗在耽迷字画收藏的同时,丢失了一个王朝,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对张泰阶来说,他也在晚明的苏州面临着王朝倾覆的巨大挑战。
  三
  张泰阶博古研究的第三个阶段从1630年他离开中国北方开始,于1634年《宝绘录》出版告终。该书的出版,给张泰阶蒙上了作伪者的恶名。例如吴修(1764-1827)在1824年出版的诗集中嘲笑道:“不为传名定爱钱,笑他张姓谎连天。”[51]
  事实上,吴修写此绝句时,《北征小草》已被作为禁毁书多年。由于不了解张泰阶的整个心路历程,他将张泰阶与常见的逐利之徒等同视之,这可能有失允当。
  这样说,不是否认《宝绘录》中杜撰两百多幅古画的事实。如吴修诗注所言:“崇祯时有云间张泰阶者,集新造晋唐以来伪画二百件,拼刻为《宝绘录》二十卷,自六朝至元明,无家不备。宋以前诸图书,皆赵松雪、俞紫之、邓善之、柯丹邱、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袁海叟十数人题识,终以文衡山,而不杂他人。览之足以发笑。岂先流布其书,后乃以伪画出售,希得厚值耶?数十年间,余曾见十余种。其诗跋乃一人所写,用松江黄粉笺居多。”吴修指出张泰阶作伪的事实显然没有错,在《宝绘录》出版四百年后,书中所著录的伪画依然在国内外的古画市场上流传。如1955年香港收藏家陈仁涛提到,两幅有张泰阶题跋的山水画卷曾被送往美国市场,后来又流回到香港[52]。这些赝品是如何制作、又如何在张泰阶生前身后流传,都需要回溯历史去探究,但这已超出本文的范围。
  从张泰阶博古研究活动前两个阶段来看,他的作伪情况十分复杂,不像吴修和大部分艺术史学家看得那么简单。作伪是张泰阶博古研究生涯中的一大污点,随着本文的展开,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暴露出来:张泰阶为什么会成为晚明苏州“癖于妮古”而走火入魔的极端例子?
  苏州对像张泰阶一样的士大夫官员有着独特的吸引力。苏州的洞庭山尤为出名,优美的风景可在赵孟頫的传世画作中看到,张泰阶就择居于洞庭西山[53]。1632年,在张泰阶赴任浙江布政司副史前[54],他回家乡拜访了陈继儒。从《北征小草》陈继儒序中(图4),可以了解到张泰阶在苏州忙些什么:“市隐吴门,癖于妮古。凡晋唐六朝以来法书名画,不惜质田宅购之。”[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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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4 张泰阶 《北征小草》(崇祯本)陈继儒序书影 浙江图书馆藏
  陈继儒提到张泰阶是如何视古物如脑髓,尤其专注于四朝字画。值得注意的是,身为前辈,陈继儒在为张泰阶诗集所写的序中,却指出诗人对古画的兴趣更为浓厚。他也为这位同里后进未能参加松江诗社并像他曾祖那样成为社中领袖感到惋惜。这与张泰阶的立场相距颇远。张泰阶认为,相比于他后来开始的博古收藏,诗歌已经显得不合时宜、魅力不再了。在《北征小草》自序中,他甚至自贬早年诗作:“余生平无专学,即习为文词,又不肯竟学。故操觚之际,大都夷易径直,率然而成。而叩以深幽之远调,浩渺之波澜,无有也。”他坦言自己作诗并无深意,而“仍是童子涂抹伎俩”。最后,他概括道:“今箧中所存者,皆得之征途之假息,旅病之呻吟,盖数年来南北往返,与无专学与不肯竟学之左券哉!”(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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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张泰阶 《北征小草》自序书影
  “不肯竟学”暗含许多意思。在诗词创作上,张泰阶借鉴了当时和前代的各种理论。他不会反对由何良俊(1506-1573)和何良臣兄弟提出的“复古”理论,两人都与其曾祖父为友[56]。另一方面,张泰阶更像是王守仁(1472-1529)“心学”的积极追随者[57]。“心学”促成了李贽(1527-1602)的“童心说”,张泰阶也在著述中遵循这一观点。他对自己的诗文创作感到日益不满。同时,他也开始怀疑早年基于道家辟谷和打坐等修练方法的效用[58]。所有这些因素,加上中年仕途的不顺,让他转而投入到博古学的研究中。在编著了诗集《北征小草》之后,对古画的痴迷给他以安慰,作为一项可以替代诗歌创作的活动。张泰阶也对耽迷其中的感受有这样的描述:“此本地风光,亦是洞天清禄。”[59]
  大约在1633年秋,张泰阶在博古活动中有几件惊人之举。
  首先,他开始收藏晋唐时期的古画,这一点会让陈继儒和其他松江的博古学者大惑不解。从理论上说,张泰阶应该知道董其昌对古画的看法,因为主流的鉴赏家否认有所谓唐以前作品的存世[60]。陈继儒也在《妮古录》中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他写道:“女史箴余见于吴门。向来谓是顾恺之。其实宋初笔,箴乃高宗书,非献之也。”[61]这一观点直接否定了张泰阶对顾恺之以及其他早期名人绘画存世的幻想。
  其次,张泰阶竟然用不动产投资可动产:前者指的是他在松江被行市看好的田宅[62];后者指的是“苏州片”的伪作。可悲的是,张泰阶极度痴迷于这类赝鼎。据《宝绘楼记》称,张泰阶在苏州新修了一栋楼来存放这批假画。姑且先不谈《宝绘录》的内容,这栋“新楼”极具讽刺意味——张泰阶将松江珍贵的不动产转变为苏州以“宝绘”命名的建筑,恍如子虚乌有之地。可以想见,张泰阶因不善鉴赏,最终成为赝物的牺牲品。
  张泰阶怎么会做出如此盲目的投资?除了在潞安知府任期,在接触所谓赵佶收藏的宋以前绘画真迹时被误导之外,还有他所患的眼疾,加剧了生理上的局限。通读张泰阶的著作,可以注意到他在编纂《宝绘录》时,日渐严重的眼疾让他陷入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他在《四朝合璧册》项下有两则跋文,一则写于1631年冬,一则写于1633年初秋。前者讲述了他在“重光堂”中将四十五幅残作拼接成一套册页的过程。“重光堂”的斋号暗示,就在张泰阶赴任浙江之前,他渴望能恢复视力,重见光明[63]。后者反复提到张泰阶是如何从浙江再次卸任回苏州,又是如何重新安排册页顺序的[64]。他写道:“次年谢事归里。无西河之感而有其疾。每一念及,终属欠事。遂力疾据案,口占数语,浼赤明董君书之,聊识其始末云。”[65](图6)这里,他自称为“盲余子”。同年,由他口述、由另一位助手代笔写下了《宝绘录序》[66]。很显然,要靠他人代笔,说明张泰阶的视力已经每况日下(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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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张泰阶 《宝绘录》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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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明]张泰阶 《宝绘录》序书影
  此外,张泰阶的古字画收藏同样是盲目的,对此他是不会承认的。事实上,张泰阶孱弱的视力,反倒强化了他自认为精于鉴赏的幻觉。
  就这样,张泰阶对字画收藏的极度痴迷进一步反映出他博古活动的正负两个方面。
  就《宝绘录》的正面作用而言,它体现了张泰阶对古画发展的风格样式的敏锐感知。他在总论中强调:“古今之画:唐人尚巧,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各各随时不同。然以元继宋,足称后劲。”[67]很明显,在宋尤其是南宋之后,张泰阶明显倾向元代文人画[68]。而在张泰阶所处的江南艺术社会中,这种对元代早期绘画作品的推重已成了主流时尚[69]。
  生活在因视力受损而造成的幻象世界中,张泰阶能够回归“童心”,成为“放言子”。“放言子”是他的诨名,以此去大胆质疑一切成说,包括宋代理学大师朱熹(1130-1200)的观点[70]。他对圣贤之说的抨击典型地展现出晚明博古研究活动中最精彩的内容。思想活跃、言论激进的时代,张泰阶的认识与陈继儒的“妮古”说颇为契合。大约十六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陈继儒表述了自己的博古观——“杨用修云:六书中有妮字,软缠之谓。乃笑以妮古名录。”约四十年后,张泰阶狂放不羁的言论让人想到陈继儒从博古学对杨慎(1488-1559)学说的妙用[71](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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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明]杜菫 《十八学士图》屏之三 绢本设色 134.2×78.6 cm 上海博物馆藏
  至于张泰阶“癖于妮古”的负面影响,主要是他从收藏转为系统制作四朝字画的赝品。他似乎在幻象中完全失控,凭空杜撰了二十卷的四朝古画著录,可悲地重蹈当年陈继儒的覆辙,深陷困局而无法自拔。《妮古录》自序描述陈继儒的一段噩梦:“然得之于目而贮之心,每或废寝食不去。思则又翻成清净苦海矣。夫癖于古者发胠箧冢墓,帝王而巧赚僧藏,文士而佹夺人好。及其究也,至化为飘风冷烟而不可得也。”由收藏古字画而走火入魔,误人匪浅。
  张泰阶逗留苏州期间就这样卷入了从误收误藏到赝鼎制作的恶性循环。吴门画派在江南乃至全国的创作声望日渐衰退,与此成正比的,是苏州繁荣昌盛的字画作伪市场,《宝绘录》的刊行就是一个明证。

普吉特海湾大学概况

普吉特海湾大学创办于1888年,坐落于华盛顿,塔科马,地理位置优越,环境优美。该校开设本科层次的学位教育,在校学生人数2858人,师生比为0.11。作为被中国教育部认可的大学,如需联系该校,请拨
  

   成立于1888年的皮吉声大学(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是一所私立的文科大学,在2006年的美国新闻商业周刊与世界报道中排名82。学校现有教职员工219名,在读研究生209名,本科生2576名,其中包括来自于13个国家的700名学生。学校坐落于塔科马(Tacoma)城市的北部地区,占地97亩,长春藤覆盖校园的建筑物,风景如画。  

校内有大型的图书馆,音乐大楼、礼堂、咖啡馆,还有占地12.1万平方英尺的汤普森大厅。校内学生宿舍,从吃住全包式的到伙食自理式的,从传统式的学生宿舍到农庄式的独立小院,应有尽有。学校的住宿顾问还可以帮助学生安排单人宿舍或合居的公寓或住宅。皮吉声大学拥有精良的学习设施,包括现代化的教学演讲厅和实验室,很多个非常活跃的运动和文化俱乐部,包括一个留学生俱乐部,学生可享用室内娱乐中心、剧场、游艺室、休息厅和由学生会提供的自助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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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泰阶于1633年秋口述了《宝绘录》的序文。半年后,也就是1634年盛夏,他在全书卷末伪托元代文人画大家(黄公望,1269-1354)的作品后增补了最后一则跋文。跋文中,张泰阶又一次提到让他饱受折磨的病痛[72]。此后,他的行踪就杳然无知了[73]。陈继儒曾期待能读到张泰阶仕宦浙江时的诗歌新作,而张泰阶显然让这位博古界的长辈大失所望[74]。要再请陈继儒为《宝绘录》作序,看来会有麻烦。不管怎样,在检视了张泰阶一生博古活动的三阶段后,我们可以暂停一下,回头反思这一案例是如何反映博古学的意义的。
  张泰阶的故事在反映文人生活方式及其特性变化上意义重大。与他所处时代风气一致,张泰阶渴望言论自由,大胆质疑主流的意识形态和现行的学术标准,并以此为豪。不尽如人意的宦海经历有可能促成他这等叛逆性格。在一首感慨自己仕途受挫的诗中,张泰阶自称为“畸人”,并说:“畸人襟期寄物外,落魄宁为世网拘。”[75]1631年夏,张泰阶更将自己称为“云间畸人”[76]。这类自喻在晚明时常可见,在一些名流那里找到相似的情形。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就曾在1600年为神宗皇帝(1573-1620年在位)献上《畸人十篇》[77]。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张泰阶变成了“畸人”?
  上文提到,张泰阶和陈继儒都在人到中年时认为没有一技之长。巧合的是,这两位松江人都在博古学中找到快慰,积习成癖。当然,他们都对这门学问钻研有年。陈继儒在《妮古录》中说他随手记录着亲眼看到的古物,因此,自认为是“古人之史臣”。在他最有名的“隐居”期间,陈继儒以“妮古”名世,标榜自己的文化理想。陈继儒的同时代人中,不乏对这种率意生活方式的仰慕者,张泰阶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可以说,博古研究成了他们退隐生活的主要内容。张泰阶通过收藏古画进而杜撰《宝绘录》的行径,让他从“无专学”变身为“云间畸人”。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转化中,张泰阶的专业技能等同于他的古怪异常。换句话说,他的“癖于妮古”使他成为了时代“畸人”[78]。
  张泰阶成了作伪者之后,在《宝绘录》中表现出“别出心裁”的构思。
  其主要的构思,是确立字画收藏和艺术创作领域中最具影响力的典范,徽宗皇帝就是这样的领袖人物。回到文人画,张泰阶对赵孟頫推崇备至,不惜一切笔墨加以赞扬:“赵魏公秀润可方摩诘,婉然可方李氏父子,兼以顾陆,皆在其笔端。凡有摹仿,无不尽善。岂止领袖胡元,千年以来一人而已。”[79]这并非虚言,因为赵孟頫的鉴赏力和艺术成就,早为元明两朝的文人和职业画家们所熟知。为壮声势,张泰阶在所谓的赵孟頫《山居图》后,伪造了一段董其昌的跋文[80]。在整部《宝绘录》征引赵孟頫比比皆是,以临摹或仿作的方式作为托辞,制作了六朝、唐、宋、元四朝古画的赝品。显然,尽管赵孟頫的“复古”并不等同于博古研究,但正是这个“复古”观点激励着张泰阶从事作伪活动[81]。在他看来,艺术创作与博古研究之间存在着大片重合的灰色地带。
  于是就有了张泰阶的另一构思。他是托赵孟頫之名,对六朝、唐、宋、元四朝名画进行断代。《宝绘录》中赵孟頫的名字出现了至少150次,可以说没有赵孟頫就没有《宝绘录》。在伪托赵孟頫的众多摹古绘画中,卷十四记载的《赵松雪仿晋唐名家十幅》是十分荒谬的样板。这一册页中记载了两则“赵孟頫”撰写的跋文,一则在1352年,另一则在1377年,而此时赵孟頫已分别去世30年和55年了[82],跋文则显示该册页是他为当朝晚辈同僚而作。这类毫无根据的历史陈述,体现了作伪者的粗疏大意[83]。更为不堪的是,册页中的内容都是仿晋唐名家的笔法绘制,而赵孟頫模仿的那些晋唐名家的“原作”竟然都为张泰阶庋藏,并在《宝绘录》中能一一找见!如此系统作伪的行径,不再是简单地制造赵孟頫的赝鼎,而是有意推销元以前名家的伪作。
  张泰阶《宝绘录》的构思之三是推崇元代职业画家盛懋的摹古作品[84]。和董其昌的偏见相比[85],张泰阶对这位画家的态度似乎较为中和,将其纳入元代文化名人圈中,并称赞其合作可与元四大家[黄公望、吴镇(1280-1354)、倪瓒(1301-1374)、王蒙(1308-1385)]媲美。当然他推举盛懋不是没有保留的:“盛氏原系专门之学,而子昭尤称白眉。其绘事能综唐宋之妙。然正为欲兼众美而独擅之,所以不免步趋随人,而自弃家珍也。”[86]盛懋如果不是为了作伪的话,他肯定是个画技过人的临摹高手。盛懋能以工笔或写意手法临摹包括赵孟頫在内的古今名家,值得受人尊重。张泰阶在早期搜寻古画时经常遇到摹本,如果不是伪作的话,就很有可能出自盛懋等专业临摹家之手。《宝绘录》卷十八中就有“盛子昭为袁凯仿古十幅”,诸如此类[87]。
  从陈继儒的“妮古”到张泰阶“癖于妮古”,呈现出晚明博古学的严重问题——博古研究和训练中随意粗疏的风气。陈继儒草率选编刊刻古籍,意在射利,结果声名狼藉。如果和曹昭《格古要论》相比,他的《妮古录》缺乏精心编排。《宝绘录》是系统之作,张泰阶精心编排,使之成为赝品的集大成[88]。《宝绘录》如何将200余件伪作做此系统编排的呢?尤其是张泰阶在杜撰元代画家和收藏家诗文方面的想象力,让人简直难以置信。虽然在把握思想实质方面称不上尽善尽美,但他对元代文人画和文学的熟悉,非同一般。在晚明编纂赝品著录,不像在同时期欧洲是被视为犯罪的行径,在这个意义上,《宝绘录》真实地呈现出17世纪博古学实践中的黑箱操作部分。张泰阶坦诚地和读者分享了从坎坷的阅历中得出的经验和教训。他的跋文提到了部分的教训,而其序言更是珍贵的史料,表明一个官僚士绅如何卷入字画作伪,成为商品在市面上流通。
  从社会史的角度看,张泰阶从上党卸任后为什么脱离了松江的交游圈,是个令人费解的谜。辞别松江之举,让我们回想到晚明吴门画派与松江画派的直接对峙[89]。两者品味与趣味相左,这通过陈继儒与张泰阶的区别可以看出。《妮古录》提到陈继儒曾买到王世贞(1526-1590)收藏过的一幅文徵明临赵孟頫《水村图》的摹本,并记录了他从何处得到这幅作品,同时也表示“如出赵手”[90]。当然,陈继儒很有眼力,一下看出何为摹本,何为原件,还进一步指出吴门画派中理想的领袖人物是赵孟頫。而在《宝绘录》中,鉴别真伪不是张泰阶所关心的重点,除非在作伪时无法回避才应付。实际上,张泰阶不具备辨别真伪的才能。一涉及到真伪问题,他总是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宝绘录》卷十三中,张泰阶伪造了一幅赵孟頫的山水长卷《重江叠嶂图》。这有可能是一幅同名画作的早期摹本,该同名画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图9)[91]。张泰阶或许在苏州看到或听说张丑(1577-1643)的《清河书画舫》里记载了这幅名迹[92],但这幅伪作里的时间和跋文与张丑记载的完全不是一回事[93]。张泰阶用了一个可笑的鉴别真伪的手段——将伪作与吴门大家的收藏、鉴定联系在一起。伪画《重江叠嶂图》中包括了一段伪托文徵明的跋文,文徵明说曾在沈周(1427-1509)府上亲眼看到这一作品。这样的师承关系,不仅体现了张泰阶是如何以伪造的细节来证实《宝绘录》著录品的真实性,同时也展现了苏州地区字画鉴定中存在的普遍问题。因为眼疾,张泰阶不能亲自有效地鉴别真伪,因此,他转而通过苏州收藏家“名作”流传的耳闻来辨别,即所谓“耳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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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9 [元]赵孟頫 《重江叠嶂图》 纸本水墨 28.4×176.4cm 1303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张泰阶曾祖父的苏州朋友,曾为张氏家族和苏州精英阶层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因此他也自认为是吴门“局内人”(图10)。这种自信也误导了《宝绘录》的读者。糟糕的是,《宝绘录》参照的是徐祯卿(1479-1511)和王宠这两位并不特别精于收藏的苏州人。事实上,王宠在文徵明的交游圈中富有才华,他因擅长书写小楷和仿元大师黄公望的山水画而出名。由此,张泰阶便推许王宠是明代最有影响力的博古学人。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徐祯卿和王宠与董其昌曾提到的陆治(1496-1576)属于同时代人,所以,《宝绘录》所收的赝鼎也体现了吴门城市经济繁荣引出的社会新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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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0 [明]仇英 《竹林品古图》册页 绢本设色 41.1x 33.8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博古学随意粗疏的研究所带来的短期影响外,《宝绘录》还对苏州以及其他地区的古玩市场产生长期的负面作用。正如邵苌衡(1637-1704)在《赝骨董》中所写的那样:“阊门古吴越,陈椽如鳞比。骨董大纷云,请从书画起。铁石充逸少,朱繇作道子。……不意翰墨场,驵侩乃尔尔。”[94]
  《宝绘录》的问世反映了苏州艺术市场的需求。马克·琼斯(Mark Jones)指出:“作伪首先是对人类不断变化的需求作出的回应。每个社会,每个年代,作伪之物往往是当时人们最迫切需求的。人们在购买一种幻想——通过伪托某一名家之名实现对地位、财富、成功的幻想。……如果市场需求的是古物,虽然定义有些宽泛,但赝品的产生会比真迹更精准地反映这样的需求。赝品记录了收藏者的需求;真迹则在收藏家手中继续流传,代代相承。”[95]张泰阶倾心于伪造赵孟頫的作品,这一点与追崇文人画大家的时风彼此吻合[96]。此外,通过学习赵孟頫多样风格的绘画以及践行“复古”的理念,“宝绘楼”的伪作吸引并投合了收藏家对古画的向往,并对其趣味的变化,产生重要影响。
  五
  可知泥古成何用,已为人欺二百年。[97]
  清代批评家吴修用“泥古”一词讥讽了前代博古学者的肤浅,并把矛头直接对准张泰阶。在探讨博古学意义时,吴修提醒众多的古物爱好者如何不要在纠结万般的收藏生态中迷失自我。博古学能够吸引像张泰阶这样的官僚士绅,魅力过人。考虑到吴修不曾读过张泰阶的《北征小草》,那他对晚明博古学追求的“古意”也难免产生误解。张泰阶仕途的不顺、视力的衰退,以及对早年诗赋创作的不满,都使得他转而投入博古学,并以随意粗疏的方式从事研究。甚至在作伪的过程中,他能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实现。张泰阶似乎预见到,尽管可能会引起争议,但能使他在“稀有艺术传统”(rare art tradition)的历史上垂名者,并非诗集《北征小草》,而是作伪大全《宝绘录》——后者是世界上最早的古画系统作伪的著录,而前者不过是汗牛充栋的汉文诗集中无足轻重的一本。
  最后,在结束本文前,再看一个有趣的例子。张泰阶在《宝绘录》中杜撰了伪托元四家之一吴镇的题画诗后,称吴镇以山水画闻名,擅长王羲之书风,“惟题咏少觉率意耳”[98]。 1751年,顾奎光(1694-1720)在《元诗选补遗》中收录了吴镇诗一首,提出相似的观点,认为“仲圭题画诗工平无甚出色者,此首起处最工”[99]。这里的问题是,顾奎光并不知道吴镇的这首诗出自张泰阶之手,而在他之前的顾嗣立(1669-1722)也在《元诗选》中犯了同样的错误,里面收录了大量《宝绘录》中托伪吴镇之名的诗篇。颇具讽刺意义的是,顾嗣立还在吴镇生平条目中,调侃陈继儒《梅花庵记》弄错吴镇生年。顾嗣立引用了钱谦益(1582-1644)指责陈继儒,将陈贬斥为“装点山林,附庸风雅”的俗人,并认为这是“千古定评”,言之凿凿[100]。
  这难道真是对陈继儒学术生涯的“千古定评”?其实不然。尽管陈继儒的“妮古”论有言无实,但在《妮古录》序文中,他清楚地提出成为博古学者的深刻见解[101]。如果陈继儒都不能见容于时,那么,张泰阶又将被置于何地?似乎顾奎光和顾嗣立都更为相信《宝绘录》而非陈继儒的著作,这样一来,陈继儒对张泰阶博古研究的保留意见又该如何看待?先不考虑文学界和艺术界对陈继儒和张泰阶的不同态度[102],我们注意到,史家无不以个人的立场来看待历史。正如钱谦益和顾嗣立指责陈继儒博古研究的随意粗疏那样,吴修和其他学者则痛批《宝绘录》胡编乱造的拙劣行径。张泰阶的《宝绘录》忽悠了有清一代最著名的元诗专家,就像董其昌、陈继儒等宣扬的“绘画南北宗说”在明清时代不曾引起任何怀疑一样。张泰阶及其同时代人的故事,有助于我们了解晚明博古学的意义。其新颖而又富于争议的内容,成为都市文化中一个鲜活的部分。张泰阶在追寻“古意”的道路上,并非踽踽独行。“癖于妮古”使他从收藏古画转为系统作伪,让人大跌眼镜。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个典型的正、负两方面影响。因此,张泰阶的博古研究活动,并不仅仅在于杜撰《宝绘录》,而且在于呈现近代以前一个中国的社会侧面,这就是由繁荣的经济文化所滋生的官僚士绅随意粗疏的生活方式。
  在较为客观和综合地勾画出张泰阶博古研究的历史情形后,我们可以更清楚地概括出晚明博古学的意义。如果说,早在公元847年“中国艺术史之父”张彦远就看重艺术收藏对士绅生活的作用的话,那么,“古画系统作伪之父”张泰阶就无需为他不尽如人意的博古生涯瞻前顾后。这位“云间畸人”,承继了张彦远的观点,在晚明放任无忌的文化心态中,满足了一个官僚士绅的怪癖:
  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103]
  *原文"Antiquarianism in an Easy-going Style: Aspects of Chang T'ai-chieh's Antiquarian Practice in the Urban Culture of Late Ming China", 刊于The National Palace Museum Research Quarterly(《故宫学术季刊》),Taipei, Vol.22, No.1(2004), pp.35-68. 普吉海湾大学(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提供2003年 Martin Nelson Junior Sabbatical Fellowship和 Enrichment Fund,资助笔者此项研究。波士顿大学白谦慎教授促成笔者的波士顿之旅,并帮助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借阅所需资料。中国美术学院范景中教授、曹意强教授,对本文内容提出了宝贵意见。普吉海湾大学Ily Nagy教授与Wallace Weston博士,校读了英文手稿并提出改进建议,在此一并鸣谢。
【注释】
  [1]收入李铸晋(Chu-tsing Li)、屈志仁编:《上海博物馆特展——文人书斋:晚明的艺术生活》(The Chinese Scholar’s Studio: Artistic Life in the Late Ming Period : An Exhibition from the Shanghai Museum, New York, N.Y.: Thames and Hudson: Published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Asia Society Galleries, 1987), pp.1-13.
  [2]除了2004年1月15-16日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的“玩古、赏新——明清的赏玩文化”(Antiquarianism and Novelty: Art Appreciation in Ming and Ch’ing China)国际学术研讨会外,2004年3月26-27日于纽约Bard Graduate Center举办的The Age of Antiquaries in Europe and China学术报告会还延伸讨论了相关的问题。
  [3]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418-419页。关于《宝绘录》的条目,本文采用《宝绘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齐鲁书社,1997年,子部,卷七十二,第119-343页。《宝绘录》的英文摘要见梁献章(Hin-cheung Lovell),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Painting Catalogues and Related Texts, Ann Arbor, Mich.,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73, p.30. 又参阅徐小虎(Joan Stanley-Baker), "Forgeries in Chinese Painting", Oriental Art, Vol. XXXII, No.1(Spring 1986), pp.54-66. 译者注:徐小虎:《中国绘画赝品研究方法论》,中文版见《艺术观点——史评所专辑》,第23期(七月刊),台南艺术学院发行。
  [4]乾隆时期的学者开始质疑《宝绘录》的杜撰问题。见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四,中华书局,1965年。英译版见Joan Stanley-Baker, "Forgeries in Chinese Painting"(《中国绘画赝品研究方法论》), pp.59-60. 也可参阅王朝闻:《中国美术史·明代》,齐鲁书社,2000年,第360页。
  [5]这部残缺的十二卷刊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卷一百七十六,北京出版社,1997年。现藏于浙江图书馆的《北征小草》(1633年序)可能是现存的孤本。《天一阁书目》中有看云草堂的抄本,据范景中教授见告,它很可能是浙江图书馆所藏刊本的抄件。
[6]Joseph Alsop, The Rare Art Traditions : The History of Art Collecting and Its Linked Phenomena Wherever These Have Appeared, New York: Harper & Row, 1982.
  [7]《崇祯松江府志》(影印本)卷七,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页。
  [8]比如,史德匿(E. A. Strehlneek)在编著著录Chinese Pictorial Art: E. A. Strehlneek Collection(《中华名画——史德匿藏品》,商务印书馆,1914年)时就曾参阅陶宗仪的著作,p.332.
  [9]参阅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283页。英译本见大维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 Chinese Connoisseurship: the Ko ku yao lun, the Essential Criteria of Antiquities, London: Faber, 1971, 后附1388年刊本。
  [10]柯律格,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c.1991, p.34. 译者注:中文版见高昕丹、陈恒译,洪再新校:《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1606年的《宝颜堂秘笈》里还收录了《妮古录》。大约在16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陈继儒开始编著《妮古录》四卷。这一点反驳了Hin-cheung Lovell在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Painting Catalogues and Related Texts (p.13) 中认为《妮古录》成书于1635年左右的推断。
  [11]见《容台别集》,影印本收录于《明代艺术家集汇刊》卷一,台北:中央图书馆,1968年,第9页。英译见于高居翰(James Cahill), The Distant Mountains: Chinese Painting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1570-1644), New York: Weatherhill, 1982, p.28. 译者注:《山外山——晚明绘画》中文版已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12]参阅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356-357页;Hin-cheung Lovell,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Painting Catalogues and Related Texts, p.31;任道斌(Jen Tao-pin),“Ch'en Chi-ju as Critic and Connoisseur” in Wai-kam Ho, Hin-cheung Lovell, et al., Proceedings of the Tung Ch’i-ch’ang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Kansas City, Mo.: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c.1991, pp.1-25; 李慧闻(Celia Carrington Riely), Ch’en Chi-ju(Ch’en Chi-ju; zi Zhongshun; hao Meigong, Meidaoren, Migong)(《陈继儒[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梅道人、麋公]》), Jane Turner ed., The Grove Dictionary of Art, New York: Grove’s Dictionaries, Inc., 1996, Vol. 6, pp.544-545.
  [13]同注[11]。James Cahill, The Distant Mountains, pp.27-30.
  [14]1630年,张泰阶得知他十三岁时所作的《琵琶赋》在唐君处尚存抄本(见《北征小草》卷一,第42页),由此回想起三十余年前的旧事。据《北征小草》卷一的记录,我们推断张泰阶在1600年可能是十三岁。如果该推断成立,那么其生年就在1588年。谢巍虽未给出解释,但也猜测张泰阶生于1588年到1591年之间(《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418页)。张泰阶,字爰平(《宝绘录》自序),又字宛平(《崇祯松江府志》卷三十四,第28页),号弱山(《北征小草》卷一,第24页)。
  [15]根据《北征小草》陈继儒序,张鹗翼官至“中丞”,大致为二品。张泰阶官至“知府”,应为四品。
  [16]同注[10]。Craig Clunas, 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p.134.
  [17]参阅《崇祯松江府志》卷四十一,第46页。“笃行”篇中记载了张秉介因重孝道而为人所知。天启(1621-1627)初,张泰阶将他祖父的事迹上报朝廷。朝廷后颁布诏命,恩准其在家乡建立功德坊。
  [18]据目前所知,尤袤(1127-1194)的《全唐诗话》于1555年在伊蔚堂重印。该书的另一版本于1585年修订,说明这一家族产业至少存在了30年,由张自宪最后负责修订、重印本之事。
  [19]参阅《崇祯松江府志》卷十九,第11-13页;卷五十六,第7页。
  [20]参阅《北征小草》陈继儒序。据《崇祯松江府志》(卷五十六,第6页)记载,王宠的书法作品在松江多地收藏、流传。
  [21]关于以上两种拓本类型的讨论,详见巫鸿(Wu Hung), "On Rubbings: Their Materiality and Historicity", Judith T. Zeitlin, Lydia H. Liu, Ellen Widmer ed., Writing and Materiality in China: Eessays in Honor of Patrick Hana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for the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Distribut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9-72. 译者注:《说“拓片”:一种图像再现方式的物质性和历史性》中文版见《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22]《北征小草》卷一,陈继儒、张泰阶序。
  [23]同注释[22]。
  [24]《北征小草》卷一,第1页。
  [25]不像被禁毁的《北征小草》,此赋收录于《御定历代赋汇补遗》卷十二,见《四库全书·集部》。
  [26]《北征小草》陈继儒序。
  [27]《宝绘录》卷十四,第12页。
  [28]《北征小草》卷八,第4-5页。
  [29]当张泰阶于1632年前往佘山时,陈继儒反复提到张泰阶的最新任职,这一官职名称见《崇祯松江府志》卷三十四,第28页。1630年,张泰阶也在诗的附言中提到“余时未赴新任”,见《北征小草》卷十一,第14页。
  [30]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重印本见《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56页。
  [31]《崇祯松江府志》卷十九,第11-13页。相比于1557年张鹗翼在松江记述的关于抗击日本倭寇的情形,张泰阶在北上赴任途中所面临的情形更为严峻与险恶。
  [32]《北征小草》卷十一,第14页。诗题中说: “已巳十月,奴从喜峰入口进薄都城。次岁,东犯庐龙,时都门昼闭已三阅月矣。”
  [33]《北征小草》卷一,第6-7页。张泰阶感到自己“不材”,无力对抗侵略者的原因可能是他的身体健康问题。
  [34]在其中一首诗中,张泰阶表达了对明朝忠诚与爱国之心。见《北征小草》卷四,第3页。
  [35]乾隆年间编著《四库全书》时,《北征小草》被划入禁书之列。
  [36]姚学甲于1770年编:《乾隆潞安府志》卷十七,第69页。
  [37]《北征小草》卷三,第11页。
  [38]《北征小草》卷二,第11页。
  [39]吴纳逊(Nelson Wu),"Tung Ch'i-ch'ang(1555-1636): Apathy in Government and Fervor in Art", Arthur F. Wright, Denis Twitchett ed., Confucian Personalities,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p.260-293.
  [40]《北征小草》卷五,第1页。
  [41]《北征小草》卷七,第20-21页。关于晋祠最近的学术研究,参阅Tracy Miller, "Water Sprites and Ancestor Spirits: Reading the Architecture of Jinci", Art Bulletin, Vol. LXXXVI, No.1 (2004), pp.6-30.
  [42]这或许是张泰阶在《宝绘录》中例外地收录了一件伪托为王羲之书法作品的原因。见《宝绘录》卷八,第16-23页。
  [43]《北征小草》卷四,第13页。
  [44]《北征小草》卷二,第14页。
  [45]《北征小草》卷八,第8页。
  [46]张泰阶:《宝绘录》自序。
  [47]《中国书法理论体系》,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4年。
  [48]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418-419页。
  [49]《宝绘录》卷六,第9页。
  [50]《宋史》记载,赵佶于1098年“改昭德,彰信军节度”。《宋史》卷十九,中华书局,1977年,第357页。感谢浙江大学包伟民教授提示笔者这一关联。
  [51]《青霞馆论画绝句》,《美术丛书》,第1053页。
  [52]陈仁涛提到其中一幅手卷最初为册页形式。见《故宫已佚书画目校注》,香港:统营公司,1956年,第14页。
  [53]除了洞庭西山,赵孟頫还有描写东山的精彩画作,现藏于上海博物馆。赵氏的这些作品曾为董其昌收藏,见《妮古录》卷三和《容台别集》卷一,第13-14页。张泰阶描绘了其美景如何让他心旷神怡:“卜筑西山陲,岁月如飞鞚。林深绝尘坋,黛色遥相送。”(《北征小草》卷一,第19页)对苏州其他景点,张也有描写,如他最喜欢的去处是虎丘(《北征小草》卷一,第22页)。
  [54]《崇祯松江府志》的编著者在书中记载张泰阶曾任温处道,见卷三十四,第28页;卷四十,第7页。1817年《(嘉庆)松江府志》的序中记载张泰阶官任浙江布政司参议,见卷五十四,第86页。
  [55]这篇序没有标明日期,但是在序的末尾,陈继儒自称为“七十五叟”。以此判断,此序大致作于1632年。
  [56]《北征小草》陈继儒序。
  [57]《北征小草》陈继儒与张泰阶序。
  [58]《北征小草》卷三,第11页。张泰阶对早年行为不无遗憾,认为自己“妄信神仙在绝粒”。
  [59]同注[56]。
  [60]《容台别集》卷六,第1-2页。董其昌认为:“古人远矣。曹弗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陆之徒,其可得见之哉。是故,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是自欺耳。”但是,董其昌并非严谨的博古学者。他文中提到的“曹弗兴”有可能指的是生活在6世纪的“曹仲达”,这样才符合他说的“近世人耳”。
  [61]《妮古录》卷四。
  [62]《崇祯松江府志》卷七,第30页。
  [63]《宝绘录》卷四,第9页。
  [64]张泰阶在浙江任职时间并不长,因为一些原因(谢巍认为是“被劾归”,但没有给出证据。见《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418页),1633年他又卸任回苏州。
  [65]《宝绘录》卷四,第9页。子夏因儿子早逝而哭瞎了双眼。
  [66]崇祯本《宝绘录》中,每卷下都有“东吴张泰阶爰平父编次,同郡董元熙赤明父校阅”。董元熙,字赤明,松江人。此外,张泰阶还有一位助手董天凤,字翼云,《宝绘录序》就是由他手书。
  [67]《宝绘录》卷一,第12页。
  [68]张泰阶在书中反复提及这一观点。见《宝绘录》卷一,第2、7页。
  [69]《容台别集》卷二,第20-21页。
  [70]张泰阶在《宝绘录》序中表达了这一激进观点。1755年,版本学家、刻书家鲍廷博(1728-1814)重印《宝绘录》时,因为不能容忍张泰阶对朱熹的不恭而删除了这段话。
  [71]参阅清代学者对杨慎著述的评价,如《四库全书总目》中收录的《金石古文》卷一百九十二,中华书局,1965年,第1745页。
  [72]《宝绘录》卷二十,第10页。
  [73]谢巍认为,张泰阶“顺治二年至五年(1645-1647)间卒”,但没有给出证据。见《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418页。随着张泰阶作伪字画的重新面世,有可能找到新的线索,揭开这个谜底。
  [74]《北征小草》陈继儒序。
  [75]《北征小草》卷三,第11页。
  [76]《北征小草》张泰阶序。
  [77]《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二十五,第1080页。
  [78]感谢白谦慎教授帮助论证这一观点。参阅白谦慎(Qianshen Bai), Fu Shan’s Worl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3, p.17.(译者注:中译本见《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另参阅石守谦:《由奇趣到复古——十七世纪金陵绘画的一个切面》,《故宫学术季刊》卷十五第4期(1998年夏季号),第33-76页。感谢许雅惠女士提供信息。
  [79]《宝绘录》卷一,第11页。
  [80]《宝绘录》卷十四,第11-12页。
  [81]关于“复古”的讨论,见方闻(Wen Fong), "Archaism as a ‘Primitive’ Style", 孟克文(Christian F. Murck) ed., Artists and Traditions: Uses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 Princeton, N.J.: The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distributed b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c.1976, pp.89-112.
  [82]任道斌在《赵孟頫系年》(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0页)中指出这一错误。遗憾的是,他却以《宝绘录》作为编写其他内容的可靠依据。
  [83]通过这一例子,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张泰阶会批判朱熹在元代学术圈中的影响。在张泰阶看来,元代儒学过于正统。当然,他的观点不乏自相矛盾之处。在某些情况下,他还认为元代一些文人作诗,没有用心推敲,吴镇就是一例。
  [84]参阅魏泽乐(Sandra Jean Wetzel),"Sheng Mou: The Coalescence of Professional and Literati Painting in Late Yuan China", Artibus Asiae, Vol.LVI, No.3/4(1996), pp.263-290.
  [85]《容台别集》卷六,第38页。
  [86]《宝绘录》卷一,第12页。
  [87]《宝绘录》卷十八,第11页。
  [88]梁献章指出“由于缺乏尺寸、材质、钤印款式等详细信息,这本书作为一部著录内容十分空洞”。见Hin-cheung Lovell,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Chinese Painting Catalogues and Related Texts, p.30.
  [89]同注[11]。
  [90]《妮古录》卷二。
  [91]James Cahill(高居翰),An Index of Early Chinese Painters and Paintings: T'ang, Sung, and Yü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p.248-249.书中有赵孟頫于大德七年(1303)二月六日题词。高注:“有虞集、吴宽、周天球、沈周等人作诗、撰跋。疑为近代摹本?”
  [92]一些明清收藏家著录了这一画卷。参阅朱存理:《铁网珊瑚》卷二,台北:汉华文化事业,1972年,第21页;张丑:《清河书画舫》(池北草堂本)卷十,第48页;张丑:《南阳书画表》(藏修书屋本),第7页。
  [93]张泰阶并没有简单地伪造时间和签名,而是编造了一段伪托为赵孟頫的长跋文,落款时间为延祐戊午年(1318)九月四日。后还有伪托为邓文原、吴镇、柯九思、俞和、黄公望、王蒙、袁凯和文徵明的跋文。
  [94]引用Craig Clunas, 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p.111,采用了何惠鉴(Wai-kam Ho)的英译版。译者注:原诗见邵长蘅:《邵子湘全集》,《青门胜稿》卷二,清康熙青门草堂刻本,第15-16页。
  [95]Mark Jones, Paul Craddock, Nicolas Barker ed., Fake? The Art of Deception,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13.
  [96]参阅苏州沈颢对这一偏向的观点。沈颢观点英译版见James Cahill, The Distant Mountains, p.30.
  [97]同注[51]。
  [98]《宝绘录》卷八,第28页。
  [99]《元诗选补遗》卷六,清乾隆十六年刻本。张泰阶诗见《宝绘录》卷九,第5-6页。
  [100]《元诗选·二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710页。
  [101]参阅陈继儒《妮古录》序:“收藏家缄扃封闭传之后世,可谓古人之功臣。赏鉴家批驳其真伪丑好,穷秋毫之遁情,振夏虫之积瞆,可谓古人之直臣。余无长能,见而辄记之。此虽托之空言,亦不可谓非古人之史臣也。”
  [102]在文学界,《宝绘录》杜撰题跋的问题直到1916年才由罗振玉(1864-1941)揭示。见《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22-123页。
  [103]张彦远著,俞剑华编辑、注释:《历代名画记》卷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47页。
  作者简介
洪再新,美国普吉海湾大学艺术和艺术史系教授。翻译:张真,东南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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