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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之花陨落--------林奕含

台湾女作家林奕含 | 幸存者的告别与涅槃
2017-05-08 22:36 作家/文学
台湾女作家林奕含接受采访的视频,这几日在微博上受到了大量关注。视频中,她语气轻柔地介绍着新作《房思琪的初恋花园》。这位颇有才华的女作家,曾在年少时遭遇性侵,饱受精神疾病困扰。
Readmoo采访视频
这则来自于「Readmoo阅读最前线」的采访视频发布于5月5日,距离林奕含自缢已过去一周有余。
林奕含对着镜头独白了16分钟——她误以为之前那些剪辑而成的采访片段是受访者长长的自述,于是提前写了密密麻麻的讲稿。4月19日结束采访后,她还积极地提出愿意参与后续的剪辑校对等工作。
4月26日,林奕含发信表示自己接下来突然有事要忙:「影片上架的事情请你们照计划继续进行哦~」
4月27日,林奕含自缢于台北的家中。

在媒体冠她以「美女作家」之前,林奕含还曾以其他头衔流传于网络:父亲是台南怪医林炳煌,所以她是娇滴滴的「怪医千金」;
她曾是台南女中唯一的学测满极分(注:考试最高级别的分数),被封为「最漂亮的满极分宝贝」,媒体甚至杜撰她是有168,身兼排球队长和校刊主编的超级小孩;

她从台北医学大学休学,后又考入政大中文系,又因精神病(也许有重郁症、躁郁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而再度休学,这是「放弃高学历勇敢逐梦」;
婚礼上,她说自己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新人」,记者标题是「怪医千金订婚致辞惊爆过去的秘辛」。精神病患的身份将为她后来的死去,提供最轻松,具说服力的解释。

那些浮夸的笔触与窥视的目光,将林奕含描述成「十项全能的富家千金」,死后,这些标签只剩一个刺目的「美女」作家——美人香消玉殒,使人「既痛且快」。
倘若新闻报道时,提及了犯罪案件那些细致的对白,腥膻的细节:譬如受害者的嘴在蠕动着说「不要,不要」,看起来就像在说「婊,婊」。她是一只哭不出声的小羊羔,而大她三十七岁的加害者则极尽享受……
这恐怕使观众不耐;
但你要知道,她有动人却不自知的美,她的额头光饱饱的,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她素面的内裤上有一只小蝴蝶,从肚脐下飞到了膝盖上;她口腔里有串珠般的小牙齿,覆着红苹果皮般的嘴唇;她的乳如同苹果肉上点缀着杏仁;她哭泣时听起来像小猫舔舐心房;
十三岁的她能吞吐同龄人不懂的难字生词,她的书架是大学生的书架;她在诺贝尔全集上被碾压粉碎——这与日后许多小旅馆的床相比,可能是更适合她早夭的地方。
此时你会读下去了。林奕含称这是「审美的快感」。读者目视一场一场对肉体的肢解,直至灵魂被摧为齑粉,而美好的文学陪伴始终——鲜血馥郁,罪恶芬芳,地狱骇丽。
整个过程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是「既痛且快」。

实体书似已售罄,网络上仍可购买电子版
兴许我就是这样读完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带着我未察觉的快意——书上写着「改编自真人真事」,但这并不会使你感觉在读社会新闻的报告文学。
林奕含双亲声明称,林奕含曾在八、九年前遭补习老师诱奸,而这本书中的思琪、怡婷与晓奇,都是林奕含一人经历;几日后他们又恳请不要将作品内容与作家经历百分百等同,三天前改口称三位女主角实际有三个原型。
伊人既已不能开口说话,唯有作品能使人溯游而上。

前面我已讲述了房思琪的一段故事。思琪有一位如同灵魂双胞胎的朋友刘怡婷,她们爱好文学,饱受伊纹的爱护——伊纹是两个小女孩儿的「文学褓母」,常念书给她们听,带她们看电影,传授予她们知识。
然而,思琪与怡婷都一样尊敬那位楼内新搬入的住户——已婚补习名师李国华,五十岁,看起来已经过了她们需要防备的年纪。他「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既博学至此,想以补习为名狩猎女孩儿也十分轻松。他对思琪的性侵就从她十三岁到他家补习开始,也不断这般侵害着补习班的女孩儿们,譬如晓奇。
「文学褓母」对思琪庇护不得,其实自身难保:她正经受着丈夫钱一维的家暴。
直至思琪被性侵五年后,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见到了疯了的思琪;又在房中寻得思琪的日记,方知五年来思琪的生活。伊纹此时已搬离钱家,她与怡婷谈话,希望她不要忘记思琪之痛,代她好好活下去。

思琪说李国华的爱使她很不适,长久以来的掠夺,毁灭性的痛苦在她口中何以如此温柔?
伊纹称她是「爱失禁」。思琪并非对李国华爱失禁,抑或像许多网友看待林奕含称「女孩爱上强暴者」,是受创后为自我修复找的借口。
这实在低估了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她在文学前有无限大的迷恋与宽容,她笃定文学性与真善美并蒂而生;李国华起先给她批改作文,她爱老师,是不把他当作男人的、对文学性的迷恋;哪怕李国华日后只是「批改」着她的身体,她也没放弃写作。如果她连文学都不爱了,只凭那一点温软的柔情与性,那她在这鏖战中早就活不下去了。

思琪知道,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李国华爱她年轻的肉体,却偏要用态度精巧的言语与修辞让漏洞百出的网密不透风,思琪于是无处可逃:她还是对文字囫囵吞枣的年龄啊。
她在他身上挖掘出更多文学之美:老师打呼像牲口一样,颜楷似的筋肉分明;我爱的男人打呼冒出鼻涕泡,于是满室疯长七彩水草。
可她不知道,这是她内心文学的清鸣,才不是李国华的。

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遭受性侵后自述:「强暴是社会性谋杀」。
思琪恐听不懂了,即便她清醒着,她哪看得到?

李国华吃准了思琪发不出声音,出身保守的名门世家,她是有着搪瓷般的自尊的娃娃,是被奸了都哭不出声的小贱人。多亏这吃人的社会对性的禁忌,教书对他而言,收到情书才是目的;调教那些女孩儿,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教学。
他备受老师、丈夫和父亲这些称谓的庇护,却不是培植学生的社会中坚力量,不是家庭的供养者。人们鄙夷发疯的思琪,对他依旧尊敬:「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

而思琪的父母,从未想过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可张亦绚指出,对子女去性化的规训,与「夺处为快」的诱奸,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为人父母未能雕琢璞玉,便径自由人摔碎。
那邻居张太太,她知道钱一维——思琪的「文学褓母」伊纹未来的老公——打跑了不知几个女朋友,她发狠话:即便穷死,也不会将自己女儿嫁过去。终于她的女儿出嫁,张太太如此愉快,很快就将钱一维介绍给了伊纹。思琪被折磨得混混沌沌时,伊纹也被打至流产,几乎因失血过多而死在家中。
到处都是环环相扣的屠杀。

斯皮瓦克曾将葛兰西提出的「庶民」一词,扩展至主体性缺失、丧失话语权,在经济、政治和性别上属于从属地位的人们。
庶民宁有种乎?具体到庶民女性,尤其是第三世界的女性,一旦降世,就被迫植入噤声的基因,在被男性编织的主导话语下被边缘化。她们有人走向疯癫——即便是疯癫也是被逐渐建构的:德里达称,这是掌握话语权的一方,给异己贴上的一个标签,从而剥夺掉异己的声音。
庶民没有权利说话,因而在《简·爱》里,来自牙买加的伯莎疯了,她是爬行、嘶叫、头发像马鬃一般蓬乱的疯狂的野兽,她被帝国主义的话语场所异化;
庶民有能力说话,可这声音能否被人听到,能否被人施以援手?没有。她尝试着向妈妈讲,有学生同老师在一起,妈妈问,那么小就这么骚?她同怡婷讲,我与李老师在一起,怡婷只觉她是恶心的第三者;所以思琪疯癫了,她真成了偷腥的罪人,她肿胀的脸吸引着蚊虫,她早就觉得自己是馊掉的,有街上人们体味的浓汤;
补习班的晓奇也已在精神涣散的边缘,她因被李国华强暴而被男友抛弃,她自认已经肮脏,只能回到李国华身边,却未曾想恶魔李国华也抛弃了她,连肮脏都容不下她;她在网上发帖控诉,只能加重耻辱;短促的反抗过后,即将迎来的是永久的沉默。

晓奇发帖指控李国华所得到的网友回复

八卦论坛对林奕含的议论
接受补习的女孩儿们,她们曾是李国华心中的糖果、蜂蜜、无花果,符合李国华多样的口味。她们被李国华审视,这是明示等级的目光,自命为看者的男性,和被观看的、被消费的、臣属的弱者,她们是盘中餐。
哪怕李国华亲口称她们为甜美可口的食物,她们也意识不到,食欲后尾随着性欲,就像李国华把玩的文字,有着极其隐晦的互文关系;动人的食物比喻,会引来享乐的品尝,也会有暴力的吞噬。

她们满怀欣喜被李国华带回家,「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又是李国华自以为是的文字游戏),然后痛哭着被锁住四肢,就像思琪妈妈送给李国华的螃蟹。
不止房思琪是房妈妈献给李国华品尝的——这是他的教师节礼物——他还享用着补习班被无数父母满怀尊敬献祭的女孩,为了制造出一个个超级小孩。李国华于是当仁不让,他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全部揉进美丽的女孩儿体内。
被社会驱使进苦痛与疯癫,女孩儿们不需要人人都有一个房思琪式的,饱读诗书的细腻心灵,人并无太多可以泯灭的自信与尊严。摧毁灵魂只需要脱下她的衣服——「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再唤醒她出生时被整个社会楔进的耻感的钉子,因为她知道,「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

怡婷终于通过日记了解了思琪生命如何燃成余烬,思琪的灵魂伙伴终于代她回望、凝视乃至抵抗——怡婷质问李国华,并要求他强暴她,以使她体味思琪的苦痛。她即便夺回了观看的权力,却也并未有颠覆的能力,这是最短促、最荒唐的革命,是彻底失败的自我挽救。
每个女孩仿佛都是林奕含伤痕遍布的侧面。精神病使她既无法融回社会,享受正常的大学生活,又不能回归文学的母体,「李国华」的强暴与偷情,于她是实在的文学的薄情;而那玩弄文字的巧言令色,竟使她开始怀疑艺术与文学。这是由内而外的腐蚀,「李国华」杀了她仰倚文学怀抱的灵魂。
我想象她也曾在月光下扪心自问,像失了根的移民:我还应该在这里呆下去么?她看李国华像胡兰成,她却做不了张爱玲那样能抽身而退的局外人。

林奕含显然不需要自诩知识分子的宏论。不必站在正对面去对抗,也无法直接对抗的,是作为社会常数的父权制。它是不可动摇的文化机制,个体最大的让步不过削为人彘来适应罢了。李国华都看得出那阴道口就像伤口,谁不知阳具中心主义与父权就是制造伤痕的镰刀?
既然这残害如此贯穿生活,何必将它作为某个个例的联想对象?
我曾以为,林奕含的父亲为台南名医,她本人满极分的优异成绩与就读的高等院系,无论是经济条件与个人智识均属前列,看似是可最先受除旧革新影响,并荫及后世的人——显然,在她的书写面前,这都是我的谬言。

台湾去年受性侵的逾80%的受害者是女性,一半是18岁,82名受害者与加害人有师生关系……媒体公布的统计数据,集纳起体积庞大的苦难与伤痛,它于无关的人们只是社会问题的注脚,但于每个个体,是夷平余生的奥斯维辛的毒气,是日日投放的核弹,他们是学术的想象力解剖不得的幸存者,在庸常的恶意里,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锯割:
「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来。」
她死了,凡人就可以领「圣餐」了:食她的肉和血,并试图播撒出去,让更多的林奕含得救,尽可能让包括施暴者在内的大众变得心灵圣洁。
有人苦恼于斯人已逝,难以举证,仅凭小说与父母难以定罪,但人人都知无论如何时间久远,都应使「李国华」接受审判。律法亟待完善,而战恶人,战律法,那千年来从未停止奴役、扭曲与羞辱,信手拈来荒唐罪名便可审判女性的道德纲常,谁能与之一战?这些受难的女子,气绝声嘶谁救疗?唯有从我们开始。
即便这看起来是辛酸的美梦,我们还是期盼着:林奕含的死,不会只救了她自己一人。即便她淡化于媒体的视野,即便未来某日,还有人以新鲜的血液与肉体,再燃起性别暴力下的涅槃之火,我们沸腾的正义感却不会因此止息。我们或暴怒,或痛哭,或奋起拯救,却绝不会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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