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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色显真:王原祁设色山水述论
作者:李维琨 2011-12-02 09:03:23 来源 :《东方早报》
直至明清之际文人画坛“集其大成”之时,以董源、赵孟頫、黄公望、董其昌为代表的赋色观念才完全成为合乎于艺术家主(观)体的表现。其中,王原祁的“借色显真说”有其独特的代表性。“借色显真”既依循着艺术发展的历史足迹,又有艺术家本人的心迹披露作为证据。它至少涉及图式形态、个人性情和文化底蕴等几个层面。
王原祁十分景仰元代黄公望的画艺,有毕生“所学、所传者皆大痴”的自叙,又有“于子久为专师,今五十年矣”的感喟。他的传世笔墨之中,特别对“于大痴浅绛,尤为独绝。熟不甜,生不涩,淡而厚,实而清,书卷之气,盎然楮墨外。”对此,画史上评价历来不低。然而,对具体的由来及其表现,似尚未见有专门的揭橥。
设色亦即用笔用墨
(取气、非工却逸)
上海博物馆所藏《仿倪黄山水图》轴是王原祁于康熙戊子(1708年,67岁)完成的一件纸本设色作品,图为常见阔空中的远景山树,属于典型麓台那种“一层坡、二层树、三层山”的图式,比较突出的是山树沉稳、点染利索肯定,墨光与浅绛汇融成柔和的呼应对照,益发增添了全图端庄雅丽的气氛。图上有画家的五行自题:“倪黄笔墨借色显真。虽妙处不专在此,而理趣愈出,超越宋法,宜于此中寻绎者。戊子清和畅春侍直公馀写此寄兴。麓台祁。”这段跋中的“借色显真”引起笔者极大的兴致。因为在麓台看来,设色画实在是倪黄画艺的一个优长,其妙处正在于“借色显真”,它凸现了中国画的“理趣”,应当由此去探寻超越前人的蹊径。随着阅读麓台设色画作的增多,似乎进一步体验到“借色显真”这几个字的典范性意义。
王原祁20岁正式从西庐老人学画,“卅左右即为患风疾之祖父代笔,”他的设色山水也是由此起步的。他着意将色彩融入笔墨,力求“合山水之势,入绢素之骨”,在创作的中前期一般习惯于简淡薄敷(罩),直接而一气呵成。堪称代表的如前述《仿倪黄山水图》轴、《神完气足图》轴(皆作于康熙戊子,1708年,67岁,上海博物馆藏)。而此前五年所作的《仿大痴富春山图》卷(康熙癸未,1703年,62岁,天津市博物馆藏),纯水墨的长卷范本,被他自运发挥为一层墨色、一层赭石、一层墨青的对比色晕呈现,层林尽染,形成一派恢弘的山川景象。色与墨互映成辉,相得益彰,画幅透出沉弘浑穆与明丽清醇的韵味。越到晚年的设色山水,他越是喜用浓厚的汁绿,径直以点块状涂抹于赭石或者墨青色上,有时干脆就用石绿——不透明的颜色,使色度得以强化。比如像《西岭云霞图》卷(康熙庚寅,1710年,69岁,辽宁省博物馆藏),鲜明的石绿色点块,协调地交融于赭石、墨青色之间,将它们与抑扬顿挫的用笔、浓淡枯湿的用墨一并读来,真可谓“逸致横生,天机透露”。那种生辣、爽朗、遒劲的意韵,比较起董其昌、王时敏等同类作品来,显然具有更为强烈的视觉效应。此外,像《粤东山水图》轴(康熙壬辰,1712年,71岁,天津市博物馆藏)、《疏林远山图》轴(康熙癸巳,1713年,72岁,上海博物馆藏),还有像藏于上博、津博和国家博物馆(微博)的一批仿古图册中题仿赵松雪、倪瓒等人的设色画页,都程度不同地带有类似的特征。它们一反传统设色法必加晕染的古训,流露出挥毫写构时作者按捺不住的内心创作激情,亦即天然显露的自身性情。颇似印象派画家笔下带笔触的纯色点块,其中的抽象要素——应是融合了文人画家心目中天人合一的心性图式。当时评论仿古所谓“西庐刻意追模……麓台壮岁参以己意”的说法应是点中一些肯綮的。
在《论画十则》(即《雨窗漫笔》)之九中,王原祁说道:“设色即用笔用墨,意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今人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惟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非可以躁心从事也。”为了使时人摆脱传统的认知误区,破除“色自为色”的弊端,即只是将赋色当作一种装饰,一种外加于物像的依附物,而赋予其艺术内涵,使之“合山水之势,入绢素之骨”。王原祁不遗余力地主张:设色即用笔用墨,设色就是笔墨,两者是互为补充又相得益彰的关系,关键在“触处相宜,是在心得”。他又强调指出:“画中设色之法,与用墨无异,全论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气。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古人眼光直透纸背,大约在此。今人但取傅彩悦目,不问节奏,不入窾要,宜其浮而不实也。”设色不在“取色”,而在“取气”,这里讲的“气”也不玄乎,不外就是跟艺术家密切相关的性情,“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笔墨一道,同乎性情,非高旷中有沉挚,则性情终不出也。”“笔墨因兴会而发,兴会所在,即性情之所寄也。”“古人以笔墨寓性情,非泛然而作,流连风什于泉石,三致意焉。所为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
王原祁所提出的“借色显真”——不满足“以墨代色、墨分五色”,而要借助色彩手段抒发艺术家真正的“性情”,以揭示绘画的意境,亦即丘壑表象下的艺术真景——超越将色彩当作物象的外在装饰,将之与画家赖以表达心性的笔墨功夫结合在一起,从而实现文人画家心灵追求的精神家园。不受笔墨所使,亦不为造物者役,寻找到色彩假以显示真实的“性情所寄”。如此说来,“借色显真”中的这个“真”,就不再只是景象了,它已经超越了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到的“度物象而取其真”,“搜妙创真”的“图真”论。究其本义,五代北宋的中国画家毕竟以格物致知、重塑山川万物为能事的。而晋唐盛行的金碧山水画,大致属偏向理想主义的观念化赋色体系。然而,经历了漫长而渐进的过程,中国画的色彩语言功能从一个随类赋彩、以色貌色的时期,因应文人画的狂飙凸起(宋元,尤其是元代),发展出以书(法)入画、以墨代色为评品高下的准则。而王原祁所代表的“四王”是继董其昌之后,以中国画正宗传人的姿态进入历史的。可以说,一直到明清之际画坛酝酿“集其大成”之时,以赵、黄、董为代表的文人画赋色观念才到达一个新的阶段,一个升华为真正合乎艺术家主观表现的阶段。王原祁所提出的这个“借色显真说”自有其特殊的理论价值和代表性。
在麓台论画语录中,亦可见到同类的句式可帮助我们理解。比如他自题《仿倪瓒山水图轴》说:“云林画法,以高远之思出以平淡之笔,所谓以假显真、真在假中也。学者从此入门,便可无所不到。”尽管传世的倪瓒设色画寥若星凤,王原祁却认为它对自己的设色画创作影响至深。他一再讲道:“云林画法,一树一石皆从学问性情流出,不当作画观。至其设色,尤借意也。”因此学云林设色画“不在取色,而在取气,点染精神,皆借用也”。一个“借”字揭出了这些话语的精髓之所在,无非要借助用色来发扬艺术家内在的学问、性情和精神。
元季黄公望著名的《写山水诀》里,论赋色有“使墨士气”和“色润好看”之说。故王原祁又由此衍生出:“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和“画中设色之法,与用墨无异,全论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气。”等各种说法。其要害正在于从本质上把握设色即用笔用墨的要义,“董宗伯论画云:‘元人笔兼宋法,便得子久三昧。’盖古人之画以性情,今人之画以工力;有工力而无性情,即不解此意,东涂西抹无益也。”
然而,轮到麓台门生辈的手中,虽不乏延续和承继者,绝大多数却囿于素养和识见,多将此法则归置于具体的形而下技法,如唐岱说:“着色之法贵乎淡,非为敷彩炫目。亦取气也。青绿之色本厚,若过用之则掩墨光以损笔致。以至赭石合绿种种水色,亦不宜浓,浓则呆板反损精神。用色与用墨同,要自淡渐浓,一色之中更变一色,方得用色之妙。以色助墨光,以墨显色彩,要之墨中有色,色中有墨。能参墨色之微,则山水之装饰无不备矣。”再如“得麓台真传”的王石泉(述缙,麓台五世孙),更是将之演绎成配色的秘诀:“有正必有辅。用丹砂宜带胭脂,用石绿宜带汁绿,用赭石宜带藤黄,用墨水宜带花青。如衣之有表里,食之有盐梅,药之有君臣佐使。单用则浅薄,兼用则厚润,至其浓淡得宜,天机活泼,又其用笔之妙,工夫之熟,非可以言传也。”这些话虽不无道理,然而跟麓台的赋色观相比却是失之毫芒、差之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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