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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情书

本帖最后由 不系归舟 于 2015-11-29 15:08 编辑 7   现在的你,确实是太使我欢喜的,你是我心里顶溺爱的人。但如其有那么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坚实而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你相信我不会爱一个古典美人?虽然我从前曾把林黛玉作为我的理想过。)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的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一个弱者,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这个人……      8   如果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你说我们前生是不是冤家?我向来从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我也并非没有好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和你一认识之后,便像被一根绳紧紧牵系住一样,怪不自由的,心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了,但同时却又真觉得比从前幸福得多。      9   爱你像自己生命一般。      我是个平凡的人,但我厌弃平凡的梦。      12   对于见面我看得较重,对于分别我看得较轻,这是人生取巧之一法。      15   这样吹毛求疵的目的是要使你生气,我当然不愿你生我气,但与其蒙你漠不关心我,倒还是生气的好。      16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17   我将永远留一个深心的微笑给你,那是一切意望之花,长久的伫候里等待着开放的。      20   每天每天你让别人看见你,我却看不见你,这是全然没有理由的,我真想要你喂奶给我吃。      如果你不欢喜我说这样话,我仍然可以否认这些话是我说的,因为我只愿意说你所喜欢听的话。      22   落款:粮食分配结束委员会委员长      27   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我算是活过来了,但明天我又要死去四分之一,后天又将成为半死半活的状态,再后天死去四分之三,再后天死去八分之七……等等,直至你再来信,如果你一直不来信,我也不会完全死完,第六天死去十六分之十五,第七天死去三十二分之三十一,第八天死去六十四分之六十三,如是等等,我的算学好不好?      34   你总有一天会看我不起,因为我实在毫无希望,就是胡思乱想的本领,也比以前差多了。      36   这种话空口说说不能令人相信,到将来再看吧。我希望我们能倒转活着,先活将来,后活现在,这样我可以举实在的凭据打到你对我的不信任。      51   我希望世上有两个宋清如,我爱第一个宋清如,但和第二个宋清如通着信,我并不爱第二个宋清如,我对第二个宋清如所说的话,意中都指着第一个宋清如,但第一个宋清如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要你知道我爱你,真是太乏味的事,为什么我不从头开始起就保守秘密呢?      52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59   可怜的就是那些天真的男女们,总以为人家写给他的信所说的是真话,或者自以为自己所写的是真话。一个人没有理由相信他自己,正如他没有理由相信人家一样。(以下七十五字检查抽去)      61   总之你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我活了二十多岁,对于人生的探讨的结果,就只有这一句结论,其他的一切都否定了。   当然我爱你。   落款:综合牛津字典      65   从前有一个阿Q式的少年,某个女郎是他的爱人,但他并不是她的爱人,因此你可以知道他们的是一种什么关系。然而他是个乐观的人,他说,她不过是嘴里说不爱我,其实心里是很爱很爱;因此他非常幸福的生活下去,知道有一天她把他完全冷淡了。他说,真的爱情是渊默的,真的热力是内燃的,而外表像是蒙上一重冰冷的面幕;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的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嫁了人了。他说,爱不是占有,无所用妒嫉而失望,而且她嫁人是一回事,爱我又是一回事,她的心是属于我的;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时时去访候她,直到因为太频繁了而一天被飨闭门羹。他说这是因为她要叫我不要做傻子,既然我们的灵魂已经合成一体,这种形式上的殷勤完全是无谓而多事的;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老死,梦想着在天堂里和她在一起。横竖天堂并没有这回事,只要生前自己骗得过自己,便是精神上的胜利了。我说这样的人,非常受用。   真的从心底里感谢你给我的那两张照片,取景、位置、光线,都很好,那女郎可爱极了,你愿不愿为我介绍?看她的样子很聪明,很懂事,而且会做诗,也许很凶?      71   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厌世的……虽然都是老同学,我却觉得说不出的生疏;坐在那里,尽可能地一言不发。……我总想不出人为什么要讲那些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的……“几时来拜访”“不敢当,请过来玩玩”一类的话。   只有你好像和所有的人完全不同,也许你不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较之和别人在一起时要活泼得多。与举世绝缘的我,只有你能在我身上引起感应。      78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81   希望你快快爱上了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85   伯群先生也在座,看样子他们的婚期就在最近。青春过了的人,对于这种事,除了觉得必要这一个思想外,不会感到怎样的兴奋吧。   我总觉得看着孩子们装新郎新妇玩是怪有趣的,变成真事就没趣。      87   人生当以享乐为中心。第一种人眼前只道是寻常,过后方知可恋,是享乐着过去。第二种人昨日已去,不用眷眷,明日不知生死,且醉今宵,是享乐着现在。第三种人常常希望,常常失望,好在失望后再做新的希望,现实不过如此,想象十分丰富,是享乐着未来。      88   但如是那样能热热烈烈地恋,也能干干净净地忘却,或比不痛不痒的葛藤式的交情好些吧?      89   除非如你所说的,等我讨老婆的时候你一定会来(虽然你的话也未必作得准),然而为要看见你而讨起老婆来,这终好像有点笑话,而且很不合算。倘使看见你一次了还不够,那么须得把老婆离了再娶过,岂不滑稽?最好还是娶你做老婆,你看怎样?      96   三等无轨电车里两个女人打架,今天总算得到了点thrilling,女人打架,照例我总是同情比较好看一点的那个。事实是女人跟女人相打,总是彼此毫无理由的多,要判断谁曲谁直,永远是不可能的。      103   实际上男子是格外喜欢对他狠心的人的,举例,厉害一些的老婆常能保持她丈夫对她的爱情,而善良的妻子常为她男人所轻厌。      108   所谓爱尽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      113   客气也者,不过是礼貌上的虚伪,和实际的谦逊并不是一件东西。凡面子上越客气,骨子里越不客气,这时文明人的典型。倘使是坦率地显露自己的无能,那在古人是美德,在现代人看来是乡曲了。      此信有一段论阮玲玉之死。      116   一个个人主义者可以克服自我而成为社会主义者,但社会主义者动摇其信仰而转成个人主义者,其以前之信仰多半是幼稚而不成熟的,热情而非理智的,所谓社会主义者一名称,也不过是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117   《鲁滨逊漂流记》真比莎士比亚还难翻,又没趣味又单调,又要一个个字对照着译。      119   浅薄的人,人家的仆役,和狗,是世界上最神气的三种动物。      120   施蛰存现在和叶灵凤何家槐一批人都是typical的海派作家了。这一个圈子里实在也毫无出路(虽则有许多人是找不着进路)。      125   女孩子当中像你这样有意味的人的确很难得。她们有些只好做做摆供,有些是天生成的玩物,有些连做摆供玩物都不配。好一点的,或者能够在家庭内做一个贤妻良母,或者也能够服务社会,但前者又往往是心胸眼光见解一切都狭隘得很,后者又往往老气横秋,令人敬而远之,都是一些失去“女性”的女性。      126   劳伦斯是写实主义的尖端的作家,完全着重于心理分析(再进一步就要钻进牛角尖里去了),而不注意故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除了几乎给人压抑感的过量的性行为描写外,很干燥而无味,但《儿子和情人》的各个人物的性格剖析,都极精细而生动。      129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的睡觉。      130   此信谈婚姻。   唯一我替你担心的,便是你对于一切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害怕想到将来,甚至于想借着短命来逃避,其实将来也许并非一定那样可怕也说不定。      134   我猜想活在世上的都是死人,因为活人决活不下去。      139   女人们常爱多话,可是信总写不长,不知什么缘故。也有会写得比较长一些的,但都是把同一的意思反复述说着,加上许多啊字呢字哩字。      143   大概一个人少年时是诗人,中年时是小说家,老年时是散文家,这并不指一定有所写作的而言。      145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此段论及天才与死后渺茫中的知音。)      146   要是我今夜坐了汽车来看你,你欢迎不欢迎我呢?横竖我已认识了路,我会悄悄地摸到你睡着的地方的。我希望你正酣睡着不看见我,我会静静地看守者你的睡眠,替你驱除恶梦,到了天将明,你未醒之时,我便轻轻地吻一下你的手,自个儿寂寞的回来。      比起你来,我也是要幸福得多。因为我的朋友是一个天使,而你的朋友只是一个傻小子。      154   我想像有那么一天,清如,我们将遇到命定的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甚至于在还不曾见到最后的一面、说一声最后的珍重之前,你就走了,到不曾告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去。你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我则在无变化的环境里维持一个碌碌无奇的地位。那时我相信我已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度着清净的严肃的虔敬的清教徒的独身生活,不求露头角于世上,一切的朋友,也都已疏远了。终于有一天你厌倦归来,在欢迎你的人群里,有一个你几乎已不认识了的沧癯的面貌,眼睛,本来是干枯的,现在则发着欢喜的泪光,带着充满感情的沉默前来握你的手。你起始有些愕然,随即认识了我,我已因过度的欢喜而昏晕了。也许你那时已因人生的不可免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这些全无关系,当我醒来的时候,是有你在我的旁边。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我用生活的虔敬崇拜你,一切的苦难,已因瞬间的愉快而消失了,我已看见你像从梦中醒来。于是我死去,于你眷旧的恋念和一个最后最大的灵魂安静的祝福里。我将从此继续生活着,在你的灵魂里,直至你也死去,那时我已没有再要求生存的理由了。一个可笑罗曼斯的构想吗?      155   研究文学这四个字很可笑,一切的文学理论也全是多事。我以为能和文学发生关系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创作者,一种是欣赏着,无所谓研究。没有生活经验便没有作品。在大学里念文学史文学批评某国文学什么什么作法之类的人,都是最没有希望的人。如果考据版本校勘错字或者营稗贩业于文坛之流者都足以成为文学者或作家,那么莎士比亚、高尔基将称为什么呢?      雪莱《西风歌》      吹我起来吧,像一丝浪,一片叶,一朵云!   我坠在人生的荆棘上!我流着血!   时光的重担锁住且压着一个   太像你的人:难训,轻捷,而骄傲!      157   此信谈卓别林电影。   中国的尾巴主义者——中国的电影制作者们往往欢喜在结局加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如参加义勇军之类。      我希望你尽可能地多读书。这所谓书是包括除中国的古书以外的任何科学的哲学的社会科学的政治经济的绘画音乐的宗教的……书。      159   做梦吃东西,同样是使人生丰富的力量。      大凡一个标准男人,必有三个或三种不同型的女性做他爱慕的对象。第一个是远胜于他自己的,有时不一定实有其人,如果他的理想太高的话;对于她将敬而远之,避免一切世俗的来往狎昵。第二个是和他差不多好坏的,他把她作为亲密的朋友。第三个是及不上他的,他把她作为妻子。因为男人娶了一个比他自己好的女人,是会杀害他的自尊的,但女人则恒以有一个好的丈夫为荣。      164   我很奇怪人们能那样安心于生活,有的人其实情形比我更糟,然而他们能若无其事地一天一天活下去。他们能安心于无灵魂的工作,无娱乐的生活,安心于他们又难看又愚蠢庸俗的老婆,她们的肚皮老是隆起着的。安心于他们那一群猪一样的小孩,他们恰正是诗人所歌咏的纯洁天真的反面,龌龊的身体里包含着一颗生下来就卑劣的心,教育的结果使他们变得更笨更坏。他们能安心地每天看报,从华北局势看起,一直看到天蟾舞台的广告,闲时听着无线电弹词播音为消遣,能每夜足足睡九小时,能欠五个月房租而不以为意,除自己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他们,身体会一年年发胖起来,尽管市面不景气。      174   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月亮,觉得她并不比那一盏大的白的灯更可爱一些。大概她老了,又住在上海,很寂寞,甚至于没有糖吃。      177   阮嗣宗的诗骚忧沉郁,我极喜欢,你能多读读他也好,在不快活的时候。      178   你的脸是那么明净那么慈爱,像秋之晴空那样地,像春之白云那样地,一个可以羽翼我的母亲,看得我哭了。我眼中并没有泪,但觉得我的全身、全灵魂都充溢着眼泪。我希望世界赶快在这一个瞬间毁灭,像是太阳照着雪人一样让我全身的机构一下子碎为粉末,播散在太空中,每一粒粉末中都含有对你的眷恋。我真不知道盈溢在我胸中的,是幸福、欢乐、痛苦、惆怅,或是什么。      179   其实如果有眼睛而不能见你,那么还是让它瞎了吧,有耳朵而不能听见你的声音,那么还是让它聋了吧,多少也安静一点。只要让心不要死去,因为它还能想你。      190   一个人可以和妻子离婚,但永远不能和自己脱离关系,我是多么讨厌和这个无聊的东西天天住在一个躯壳里。      191   闻诸古老传说,我生于亥年丑月戌日午时,以生肖论是猪牛狗马,一个很光荣的集团!据说那个日子是文昌日,因此家里就一直预备让我读书而不是学生意。      195   我不准你比我大。至少要让我大你一岁或三个月。要是你真比我大,那么我从今后每年长两岁,总会追及你。明天起我就自认廿五岁,到秋天我再变成廿六岁。其实我愿意我的年纪从遇见你以后才正式算起,一九三三年的秋天是我一岁的开始,生日待考。      199   我总觉得我缺少男子气概,但又并不像女人,因此只好说自己不像个人。      201   曾允许你今天不写信,故写昨天的日期。      206   一个浪漫的人,笑与眼泪是随身的法宝,你如不会笑,至少还够不上浪漫。      225   愿上帝保佑世上一切的女诗人们都得到一个美好的丈夫。      256   国民对于国爱不爱全可以随便,不能勉强的。但因为个人是整个国家的一份子,因此必然的他对于他的国家有一种义务,一个好国民即是能尽这种义务的人,而不一定要爱国。因为情感会驱使人们盲目。……如果人人知道他的国家的不可爱,那么这国家才有希望。      257   莎士比亚的所以伟大,一个理由是因为他富有舞台上的经验,因此它的剧本没一本是沉闷而只能在书斋里阅读。譬如拿歌德的浮士德来说吧,尽管他是怎样伟大,终不免是一部使现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诗的成分太多而戏剧的成分缺失。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则这两个成分是同样的丰富,无论以诗人而论或戏剧家而论,他都是绝往无继。      261   我不反对贤妻良母教育,但只以施教于低才的女人为限。因为天才这当然不甘心俯首就家庭的羁束,中材之资对于这种事是天生的在行,不必教他,只有愚顽的人才应该好好教一下,免得贻误民族的前途。      270   能活得下去的人,不是都是有勇气的。中国人是最无勇气的,但中国人善于在任何环境中活下去。      277   我明白我们在这世上应该找寻的是自己,不是自己以外的人,因为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自己,谅解自己。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      283   (《威尼斯商人》)比起梁实秋来,我的译文是要漂亮得多的。      302   因为大多数男人心理,都是希望有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女子做他生活上的伴侣(奴隶),再有一个风骚淫浪的女子做他调情的对手(或玩物)。可是如果要叫他在恋爱上处于被动的地位,就会很不乐意 。个性强烈的女子比较不容易有爱人,也是这个道理。      306   我知道我太不配接受她的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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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不系归舟 于 2015-11-29 15:08 编辑 宋清如与朱生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004.jpg 导读:与她同年出生的有萧红,比她稍早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陆小曼等人,晚于她的有苏青、张爱玲、孙多慈等,这些民国女子大都心路坎坷,老照片中的形象是素色旗袍,布鞋,发式干净,表情娴雅。她们是旧时代的新女性,能断文识字,有远大抱负,但她们只是女性,暗夜中行走的…   众人知道宋清如是因为朱生豪。这位译莎才子在世的日子非常短暂,生前寂寂,死后成名,他的死亡颇具悲剧色彩,得的是当时的顽疾——肺结核,可以归之为积劳成疾,加上战争动乱,缺食少药,最终把命也搭上了。他说: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朱猝逝后,朱夫人宋清如可算是尽了心力,抚养幼子,出版遗作,把漫漫的一生交付给了他。   在嘉兴市区禾兴南路73号朱生豪故居门口,这对患难情侣身体相连,宋脸庞微侧,朱深情凝视,似在喁喁私语。他们双眸微闭,冥思、陶醉在某个久远的梦里,带着一种尊贵、宽容的气氛。似乎与这条尘土飞扬的禾兴路毫无关系。   这是本地雕塑家陆乐的作品。雕像的基座上有朱生豪给宋清如未曾发出的信:“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这两人生活于20世纪。宋清如的一生更是几乎横亘了整个世纪,她生于20世纪初,经历了战争、饥荒、政治运动,于20世纪末驾鹤仙去。命运把更多的寂寞与清苦都留给了女人。   人们知道朱生豪,是因为莎士比亚剧作,这个年轻的译作家把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都献给了它。则宋清如呢,这个朱生豪背后的女人,当年的之江才女,她有过怎样的童年,她往日的生活到哪里去了,她的青春如何在时代的悲怆中得到升华?   当时间过去,容颜更改,凡人的躯体归于永恒的寂静,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打探那一代女人如何通过黑暗、星空、暴风雨来寻找自我,在漫长的一生中面带微笑,悠远笃定,从而拥有与我们不同的魂灵。   宋清如生于1911年。与她同年出生的有萧红,比她稍早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陆小曼等人,晚于她的有苏青、张爱玲、孙多慈等,这些民国女子大都心路坎坷,老照片中的形象是素色旗袍,布鞋,发式干净,表情娴雅。她们是旧时代的新女性,能断文识字,有远大抱负,但她们只是女性,暗夜中行走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颗隐忍、丰沛之心。   宋清如出生于地主家庭,家境殷实,幼年接受私塾启蒙,及长进苏女中,向家里抗议“我不要结婚要读书”,于1932年如愿进之江大学,在之江诗会上认识嘉兴人朱生豪,有心灵碰撞。之后十年,战乱岁月,两人笔墨往来,互诉衷曲。朱生豪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她在家乡也有一门亲事,但对男方一无所知,也不想知。她的心思全在读书上,她是有“学校”情结的,从家乡读到外省,从私塾读到学院,连嫁妆也可以不要,并且认为大凡有出息的女子是不爱打扮的,真正是把读书当作事业来追求了。   那个时代,有读书情结的女性大有人在,可能几千年来被憋坏了,一旦爆发,像火山,挡也挡不住。出走,读书,读书,出走,梦魇似的,民国女性的身影在校园里穿进穿出。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还要留洋,学绘画,习歌舞,小脚到阿尔卑斯山上滑雪,高跟鞋前塞满了棉花。   再看宋清如,她的求学经历也是险象环生,是宁愿不要嫁妆得来的,在态度强硬下才退的婚,好在家里还算开明,身体上没受什么大的磨折,心里的创痛却时刻折噬着她。   宋清如极具个性,初入校门的她就显示出独立不羁的一面,她说,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她还说,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   多么傲慢,一个女子竟然不要包装,不讲外貌,不在乎旁人评价,我行我素到这般。在当时,女性刚走出闺阁,个性被压抑久了,偶有一两个发出惊人之叹,实在不足为奇。   外面的天地果然开阔,宋清如不仅读书,还谈起恋爱来了。她遇见的这个人就是朱生豪,天性腼腆,讷言拙语,体育极差,是文弱的书生,聪敏的才子。   他们的恋爱可真长,足有十年,其中写信就写了九年,朱生豪的信写得可真好,情意真挚,缱绻缠绵。这位被朋友笑谑为“没有情欲”的才子,笔底多么丰盛、辽阔,即使不是当事的,但凡读信之人都会为之心动。   信纸上,朱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如絮絮叨叨的孩子,有时这封信刚寄出,下一封又续上了。想到什么写什么,一句话也成一封信寄出,有的则唯恨纸张太薄,连签名的地方都无。   “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爱。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   “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算是活转过来了。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卜了一下,明天后天都仍然无信,顶早星期四,顶迟要下个星期五才会有信,这不要把我急死吗?   “希望你快快爱上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真愿听一听你的声音啊。埋在这样的监狱里,也真连半个探监的人都没有,太伤心。这次倘不能看见你,准不能活。”   这些信真挚、有趣、动人,是情书中的极品。一个被情爱折磨的男子之敏感、细腻、忧愁、怨怼跃然纸上。恋爱是苦差事,一颦一笑被另一个牵扯着,真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不得主啊。有意思的是那些称呼与署名,在别处没有见过,很有新意呢。请看朱对宋的称呼,什么“阿姊、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宝贝、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等,让人忍俊不禁。再看朱的信末署名,更是有趣得让人喷饭,什么“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吃笔者、阿弥陀佛、综合牛津字典、和尚、绝望者、蚯蚓、老鼠、堂?吉诃德、罗马教皇、魔鬼的叔父、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臭灰鸭蛋、牛魔王”等,看了这些,你能说朱生豪只是寡言无趣之人吗?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生的恋爱高手。   朱生豪留给宋清如的信有三百余封。想必宋清如给朱生豪也写了相当数量的信,可惜朱在逃难时遗失了。这些信完全颠覆了朱生豪在同学及朋友中的形象,那么活泼、丰富,一种青春的气息从幽默与玩笑中迸发。   除了谈情说爱,议论诗文和作品交流也是重要内容之一,朱是宋的教师,不时指点她一二,这可能是当时颇为流行的恋爱形式,男女切磋学问,好学的女子自然对性灵与才学兼具的男子萌发崇拜兼爱慕之情。独立不羁的宋清如也不例外。   在两性关系中,书信往来是那个年代最让后世之人感受时代风流之处。写信在当时可能是无奈,分别是经常的,也是漫长的,慢腾腾的邮车给热恋的人捎去了慰安,也捎带了小小的烦恼,文字不比见面啊,总有辞不达意之处。书信年代的恋爱似乎总是如此,缓慢悠长,情节波折,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总是在深夜灯下,孜孜不倦地写啊写,盼信时的心焦被收信的欣喜轻而易举地覆盖。整个恋爱进程在纸上可以极为神速,惊天动地,但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   君子寡言,宋清如是欣赏的。但她只是暗暗地爱着,带有试探性质,迟迟不见实质的升华。两人都是有大气概的,要做大事情,不总是想着过二人世界,究其原因,除了时局动乱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如此丰富,甚至当朱建议结婚时,宋违背常理地拒绝了。她可是想到了那门被退掉的亲事,还是觉得婚姻只是男女关系的恶俗升华?总之,宋的拒绝饶有深意,可见新女性的理性和志气,我和你好,不一定是以结婚为目的的,况且从爱情到婚姻的跨越是需要慎之又慎。   直到1942年,在他们苦恋9年之后,经旁人提议,便于世事及共同生活的考虑,才匆匆完婚。那年宋31岁,朱也有30岁,都是大龄青年了。一代词宗夏承焘为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后,朱生豪还是才子,一心沉浸在译莎事业中,对周遭世界完全不管不顾。可宋清如已不是什么佳人,只是辛勤的家庭主妇,帮工做衣,补贴家用,为一日三餐奔走。   董桥在《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一文中写道: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了说:“写什么?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她答得简洁:“他译莎,我烧饭。”   其实,朱曾邀宋一起翻译莎剧,但被宋以英文程度不如朱而婉拒。她担忧耽误朱的翻译进程。所以,朱生豪在世时,宋清如只是扮着读者、校对者、欣赏者的角色。   连这样的角色也没扮长久,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病危,临终喃喃呼唤:“清如,我要去了。”朱生豪因肺结核等多症并发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及未竟的译莎事业。   这一年,常熟女子宋清如才33岁,稚子则13个月。他们的夫妻生活只维持了两年。   我在当地晚报上见过一张宋与苏女中同学的合影,照片泛黄,却极为清晰,宋容貌清丽,幽雅娴静,气质在众人之上。而新婚合影照中的宋以短发亮相,脸庞秀丽,双眸含笑,真正是“楚楚身裁可可名”。   正当年华,容颜娟秀,却遭遇如此命运,漫漫人生将何以堪。一般女子,要么以死了之,要么沉沦了,这两样都是容易的。可宋清如不能这样,她身上是负有使命的,朱生豪给她留下31种、180万字莎剧手稿,未曾出版,还有他们的幼子,嗷嗷待哺。   一个人有了使命,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宋清如的后半生似乎都在赶着做这两样事情:出版朱的译稿,抚养他们的孩子。她要替朱生豪活下来,她要做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人生的风景她要替他一一看过,只为了有一天她与他在那永恒的寂静中,她要一一说于他听   女子的情感实在古怪之极。一向豪奢惯了的陆小曼在徐志摩逝世后竟缟素终身。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在徐去世时,年仅30岁,一辈子守护徐的遗产,虽然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徐对廖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的工作与生活都围绕着他而存在。亲自组建并一直担任徐悲鸿纪念馆馆长的廖说,每天我都在怀念悲鸿。   遗孀的身份,确实不那么轻松。日日生活在亡夫的精神光环里,别人再也进不了她的内心世界。在寂寞中苦熬,只靠回忆度日。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一度很是清苦。除了照顾稚子朱尚刚,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但这些都不能安慰一个女人的寂寞,特别是一个心思细腻的诗人,她的情何以寄托?   那时候,作为翻译家的朱生豪几乎不为人知,他的译稿也是几年之后才获得出版。在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是有过结婚打算,并有过一段短暂情史,还生有一女。这一点很少被外人所知。宋清如在《常熟文史辑存》上发表回忆朱生豪的文章,编者在按语中说:“宋清如女士……四十多年来,抚养唯一的儿子成人。”讳莫如深为哪般,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1949年,宋清如由朱生豪的母校嘉兴秀州中学调入杭州高级中学,是经之江同学骆允治的介绍,骆当时任这所学校的总务主任。进入杭高的宋清如,因此得到了骆的照顾。据宋清如当时的学生骆寒超回忆,宋生病不能上课时,也常常是骆允治给她代课。朱尚刚在《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一书中说:“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骆先生常常在课余和假日来看母亲……后来,母亲怀了孕,并且于1951年暑假回常熟乡下生下了我妹妹。”   宋清如生下女儿那年,四十岁。一个中年女人肯为男人生下小孩,并且是在未婚的情况下,这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宋在诞下女儿后,最终又未与骆允治结婚呢。有人说是骆允治老家已有妻子,包办婚姻,但原配不肯离婚,宋很愤怒,一怒而走。真相怎样,无人能知。   或许她真的无法忘怀朱生豪,加之原本充盈的爱,已经被挥发殆尽了,这次她不想付出太多,没有名分,对宋清如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事实是,宋清如此事不久就离开了杭高,调到杭师工作,不能说这与她的感情挫折全然无关。朱尚刚回忆说,母亲曾考虑过今后与骆走到一起来的事,但后来还是分手了,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   我想,在这段感情中宋清如是有伤害的,婚姻不成,却多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以致几十年来一直讳莫如深。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愿提及罢了。   总之,在这次受伤后,宋清如是彻底关闭了心扉,又返回到朱生豪的世界里,并且越走越深,再也出不来了。也是不想出来了。在那里她是安全的,一个男人把对她的依恋写在脆薄的纸页里,她通过重温来感受旧梦。   天才的光辉不会被长久地掩埋,朱的译稿很快由世界书局出版,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则由宋清如独自完成,她的心情因此稍稍宽慰了些。   可宋清如还是有遗憾的。朱生豪留下莎剧第四集六个史剧没译,临终的悔语如在耳畔,她要替夫完成遗愿,这个决心一下,自己先惊呆了。在此交代一句,朱在遗嘱中嘱胞弟文振来完成此事,可文振的译风明显与朱生豪不符,出版方并不满意,如此,才有宋清如的壮举。   在他生前,她只是他书稿默默的校对者和誊写者,是他背后站着的女人。她愿意牺牲自己“琼枝照眼”的文采,只是淡淡地一句“他译莎,我烧饭”便打发了,可这一次,她却要来真的。她出于何种考虑?真实的动机往往简单得让人吃惊,她不过是替夫还愿罢了。   一个人死了,那未竟的事业由另一个来继续。夫妻写书,琴瑟和弦,同时代的人,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共同创作过话剧《卞昆冈》;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离骚》成定情物。宋清如心底是存有这方面的想法的,既完成丈夫的遗愿,又能让彼此的精神魂魄流淌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不死。   干这件事的宋清如是有小小的野心的,为什么不能有呢?   1955年,宋清如向当时所在的单位杭州商校请了一年事假到四川,由朱生豪弟弟朱文振协助,潜心翻译朱生豪未完成的莎氏历史剧,共经过三年时间的翻译、整理、校勘,直至基本满意了,宋清如这才与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可得到的答复却是已落实全部翻译稿源,各篇目都各有其主了,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对于这个结局,宋清如想必是遗憾的。   在那个年代,让人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后来,在一次抄家中,宋清如的译稿尽毁。这让人不由想起,朱生豪在战争的硝烟中,生生地把译稿丢失了两次,这几乎要了他的命。书稿的丢失,对作家或译者的打击不能尽述,或许将导致一部作品的最终流产也未可知。   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宋清如的莎士比亚译稿了。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重要的只是过程吧。她做了,又丢失了。她顺从命运的安排,没有重译。在这次翻译中,她恍惚回到了丈夫译莎时的岁月,晨昏蒙蒙,苦痛纠结,各种体味她不太与旁人交谈。她在杭师的同事钱旭洋回忆说,那时,宋清如总是最后一个睡觉,每天都搞到很晚,还抽烟,钱偶然发现原来宋在翻译莎士比亚,很震惊。   宋清如的职业是教师,学生偶尔从她对诗词的深情讲述中,领略一个诗人沛然的文才,但她从不在学生面前流露什么,当时的杭高学生骆寒超就不知自己的老师是位女诗人,直到后来,他才证实《现代》杂志上那位叫“清如”的,就是他的班主任。骆寒超在朱生豪、宋清如的诗集《秋风与萧萧叶的歌》序言中写道:   当施先生(施蛰存)向我们介绍了他办《现代》杂志的情况时,我插问了一句:“请问施先生,《现代》杂志常有诗发表的‘清如’,是不是姓宋,之江大学的?”   “怎么,你认识宋清如?”施先生腾地从古旧的圈椅里站了起来,眼直瞪着我好一会儿,接着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她到哪里去了呢?”   在听完骆寒超的介绍后,施蛰存沉吟起来:“宋清如真有诗才,可惜朱生豪要她不要发表新诗,她也就写都不写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   在诗集序言中,骆寒超充分肯定了施蛰存的眼力,认为宋清如在诗感的敏锐、细腻及意象的快速摄取方面都有过人的天分。尤其是她的新诗如《有忆》、《夜半歌声》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30年代新诗中的精品。   骆寒超甚至断言:就诗人素质和创作成就而言,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   一句“她不会比冰心差”,另一句“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让人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   女子有才,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保养或维续自己的才华,不再写,或者是写得实在少了点,导致早年的才华也不被人所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   宋清如三十五岁之后忽然老了下去,原本清秀朝气的面容,黯淡生尘,有一种沧海茫茫之感。我看到的是宋清如1947年在秀州中学教书时的半身小照,原本婉转灵透的眼眸,水汽蒙上了她的眼。这距朱生豪辞世才三年,生活已经让她如此疲惫。   这期间,宋清如留存下来的诗词极少,除了《招魂》写于朱逝世一周年,其余的寥寥。而且,在以后的诗作中,对朱生豪的哀思几乎成了宋清如唯一的主题,爱人的离世、生活的窘迫几乎带走了她浩淼的诗情,唯留一清浅的小溪,在个人的心田上丁冬作响。   宋清如一生的创作高峰永远停留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时期,《秋风与萧萧叶的歌》中收入她创作的十二首新诗,在表现形式、意象营造上都有自己的探索,骆寒超如此评价她的诗作:清如先生很快超越了新月诗派而向戴望舒一路的现代派靠近,口语的语调,自由体的形式,丰盈的意象及其有机组合中形成的意象象征抒情,都典型地显示了20世纪30年代现代诗派的格局。   看这首《夜半歌声》,可见宋清如在新诗诗体创新方面留下了独特的一页。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夜是无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葬!葬!葬!   葬!葬!葬!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夜是无限地茫茫,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严霜里沉淀了青色的希望。   葬!葬!葬!   在早期的诗作中,宋清如表现了新女性在外出求学、争取新生活道路方面艰难求索的心路历程,是那个时代新女性普遍拥有的生命体验,只是她的诗感又与众人不同,一词以概之:是俊逸(骆寒超语)吧。作为一个大学初年级的女生,宋清如成熟地展现了自己的创作风格,毫不逊色地归入那个年代优秀女诗人群中。   除了新诗,在朱生豪的影响及指点下,宋清如还作过不少旧体诗词。甚至在大学之后,宋与朱的书信来往还有诗文切磋,并自编诗集,可惜留世极少。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嘉兴南门朱氏老宅,住在楼下北面偏屋,这一年她已经67岁了。   小屋的墙上挂着朱的炭画像,许多旧家具还是当年的,她睡的床就是朱生豪曾经睡过的。回忆是与时间、场地、心境相关的,老人爱回忆,一个人离开多年后再回到故事的发生地,也会轻易地被往事勾起涟漪。老年宋清如的回忆磕磕绊绊却又轻车熟路。   当更多的人阅读了朱译莎士比亚后,为其卓然的文风震撼不已,普遍认定其译笔在梁实秋之上。有心之人多方打听,终于获知朱的遗孀清如先生还住在嘉兴东米棚下朱氏老宅内。他们找到她,请她诉说故人往事,沉渣许久的往事在宋清如的心头泛起,她只是淡淡地,与每个到她小屋里来的人絮叨着,她的思路依然清晰。   宋清如这样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时间过去太久了,早年的经历——与朱生豪的十二年,往事点点,那些书信,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它们,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忧虑、渴望,它们都处于共同的时辰,共同的风暴中。她没有别的时间可来对抗这浑厚的记忆。甚至到了晚年,她写纪念文章,与友人通信,这一切都因为他。   朱尚刚回忆说,老年的母亲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亲仍然是她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母亲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经历都用来塑造这个偶像了。   朱尚刚提到了“偶像”和“塑造”这个词,偶像不能说话,偶像不能行走,偶像本身只是虚无,但偶像又是美的,晚年的宋清如把朱生豪当做了偶像?她在与来客的谈论中,怎么讲述朱生豪的一生?尽其所能美化他,还是只把他当成了一个相知甚深的亲人?   文人最终还是要从文字上找答案,除了译稿,诗稿,他们想到了朱写给宋的大量书信。宋清如犹豫了,这些信只是私人情感交流的产物,似乎没有公之于众的必要。她也不想把这份情感赤裸地展示于读者面前,这是他们这一辈人的顾虑。   面对是否出版的询问,她曾断然拒绝:“我不出版!……我打算在临死之前,把它们一把火统统烧掉!”   幸亏没有烧。但宋清如在编写《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时,还是删除了一些属于私人感情的内容,在信件的数量上也有所保留。后来,朱尚刚在编写《朱生豪书信集》时则全盘收入不遗留。   1995年11月18日,是日风和日丽,白发苍苍的宋清如在秀州书店门口签名售书,读者眼中的她穿一件黑色粗布呢上装,眼神茫茫,曾经让朱生豪诗思泉涌的明眸,如今已如结了冰的湖面。   《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收入的只是朱生豪的信。世人无法看到恋爱中女子的风度,只是一个寡言的男子在纸上絮絮叨叨。尽管我们多么希望看到两人的诗文酬唱,就像张兆和与沈从文间那绵长的情意,这是最大的遗憾。   我们不仅想认识恋爱中的宋清如,更想了解这个孤独的诗人在爱人遽逝后,如何在尘世中生活、爱与写作。我相信,宋清如一直在写,只是她的题材越来越小,小到只写一个朱生豪,一辈子都没有从朱的早逝中缓过神来。   有一个歌手曾以朱宋之间的故事自创歌曲《再见?爱》,歌词感人,似概括了宋凄苦的后半生。“每当深夜寂寞压得我喘不过气/眼眶滚出那压抑的泪水/泪水慢慢迷蒙了双眼,怎么看不清我们的未来/我只看到你的心徘徊在门外,把我快乐的记忆/都化做尘埃……”   看宋遗留尘世的照片,我见识了岁月紧逼、美人迟暮。幼年、学生时代、新婚时光的宋,旗袍玲珑,圆脸朝气,身材曼妙,眼神流转。1947年的照片,秀州中学教书时的半身照,愁思悄然爬上明眸,朝气已消。直到晚年,已是彻底的老太容颜,服饰也变了,故事隐去,前后判若两人。   我喜欢穿着旗袍的宋清如,清秀娴静,意气风发,一切皆有可能。她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也将钟情于她。我能够想象老年宋清如身着旗袍在东米棚下简陋的小屋里,手捧外文书籍孜孜不倦地研读着。可这只是想象,时代所带来的改变,不仅止于服饰上。   但她有这样的风度。从宋遗留的一张诗稿中可见她的潇洒与豁达。   我愿意抖落浑身的尘埃   我愿意拔除斑斓的羽衣   我愿意抚平残余的梦痕   我愿意驱逐沉重的灵魂   没有叶没有根没有花朵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追求   能像轻烟一样无拘无束?   能像清风一样自由自在?   晚年的宋清如已掸净一身尘灰,时刻听从灵魂召唤,返还那仙乐飘飞、丝竹管弦的宴饮之地。   宋清如早年诗作《灯》中恰有这样两句:她苦念天上的仙乐/黎明时飞回了天空。   1997年,宋清如聆听仙乐而去,与朱生豪分别整五十三年后,他们于天国团聚。因朱墓已毁于文革,所以她只能和《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的书信及那个装了他灵魂的信封一起下葬。这多像一首诗,两个诗人的灵魂在雨声里失眠或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   少年宋清如反抗家庭、时代加于女性身上的不自由,求学异地,早期有诗文才华显露,遇到朱生豪——这个注定要翻译莎士比亚的赢弱才子——是她一生的大事,他们相识、相爱,步入婚姻殿堂,虽然生活艰难,却琴瑟和美,相敬如宾,不想朱竟早逝,她孤独了一生,抚养孩子,出版遗稿,甚至亲自动手翻译莎剧,用自己的一生,维护了朱生豪的清白与尊严。   随着宋清如的离世,世上再没有人能深情讲述朱生豪的故事,如今他们俩的故事已合成一体,不再分开。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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